第5章

废械巷的机油味和金属锈蚀气,如同顽固的幽灵,缠绕在林墨的衣襟发梢,久久不散。每一步踏在匠户坊湿滑泥泞的青石板上,都感觉格外沉重。鲁七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小心点用,别被它‘吃’了。”手腕内侧的“天工印”此刻沉寂着,但那修复锁气匣时爆发的、仿佛灵魂都被点燃的炽热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将他意识抽空的剧烈疲惫和刺痛,如同烙印般刻在骨髓里。

“天公开物…”林墨咀嚼着鲁七震惊之下吐露的这个词。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力量的大门,门后是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明,也隐藏着噬人的黑暗深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沾满油污、指节粗大的匠人之手,刚刚完成了一项连“鬼手”都为之震撼的奇迹。力量?是的,它真实存在,如同沉睡的火山。但代价呢?每一次动用,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他想起那锁气匣核心晶石稳定温暖的橘红光芒,又想起黑暗中神机道爪牙手臂上那冰冷的金属鳞甲——力量的形态,竟如此天差地别。

窝棚的破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昏暗。林墨的心猛地一沉,昨夜被撬门闯入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他悄无声息地摸向怀里那半截磨尖的铁钎,屏住呼吸,侧身闪了进去。

“墨哥!你可回来了!”阿铁瓮声瓮气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从角落响起。他蜷缩在草铺上,像一头受惊的困兽,粗壮的身躯在昏暗中微微发抖。

林墨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点亮了墙角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阿铁那张写满惊惧和绝望的脸。

“怎么了?”林墨的心又提了起来。

“完了…墨哥…全完了!”阿铁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工部的告示…贴出来了!就在坊口!要减粮!三成!整整三成啊!”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仿佛那是什么吃人的怪物,“还说…还说…”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后半句,“要征调匠户子弟,去探幽州地宫!名字…名字都列出来了!张瘸子家的二小子,王麻子他侄子…还有…还有我!”

阿铁的声音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嘶吼,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林墨的血液。减粮!地宫征调!终于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三成口粮,对于本就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匠户来说,无异于敲骨吸髓!而幽州地宫…那根本就是一张吞噬人命的巨口!阿铁的名字赫然在列!

“名单…在哪看的?”林墨的声音干涩无比。

“坊口…告示牌…”阿铁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巨大的恐惧,“墨哥…我怕…我爹当年就是被征去修皇陵…再也没回来…我娘…”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巨大的身躯蜷缩得更紧。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如同催命的丧钟,狠狠砸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声音又急又重,带着官家特有的蛮横,震得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簌簌发抖,门板上的裂缝似乎都扩大了几分。

林墨和阿铁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阿铁惊恐地看向林墨,眼中是彻底的绝望。这么快?!征调的人就上门了?!

林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示意阿铁别出声。他走到门后,沉声问道:“谁?”

“工部衙门的!开门!”门外传来一个尖利而傲慢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林墨咬了咬牙,缓缓拉开门帘。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潮湿的冷风灌了进来。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青色吏服、身材干瘦、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正是昨天在工部衙门里见过的那个负责匠户名册的小吏。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穿着号褂、挎着腰刀的差役,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如同两尊门神。

小吏那双绿豆小眼滴溜溜地在昏暗的屋内扫了一圈,掠过一脸惊恐的阿铁,最后落在了林墨身上。他脸上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笑容虚假得如同画上去的面具。

“哟,林墨是吧?正好都在。”小吏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本官是工部仓科书办,姓赵。奉上命,特来传达征调令旨意。”他从袖子里慢悠悠地抽出一卷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却没打开,只是拿在手里晃了晃。

“幽州地宫探掘,乃朝廷重务!征调身强力壮、技艺娴熟之匠户子弟效力!”赵书办拿腔拿调地说着官话,目光却如同毒蛇般在阿铁和林墨之间逡巡,“你,阿铁,名字在列,准备准备,三日后出发!”

阿铁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

赵书办的目光随即转向林墨,那假笑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得意:“至于你,林墨…”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绿豆眼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本来嘛,你身子骨看着是单薄了些,按理说…”

林墨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不过嘛…”赵书办话锋一转,脸上的假笑几乎要溢出来,“本官可是听说,你林墨的手艺,在这匠户坊里可是拔尖儿的!连那‘璇玑盘’都能琢磨出点门道来?”他刻意加重了“璇玑盘”三个字,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林墨刺穿!

林墨浑身一震,如遭雷击!璇玑盘!他怎么会知道?!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神机道!一定是神机道!这赵书办,分明是他们的爪牙!昨夜没能杀掉自己,今天就借这官府的皮,用这阴毒的征调令来逼他就范!去幽州地宫是死,不去,就是违抗工部命令,立刻成为逃犯,在这京城里,神机道更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杀!

赵书办欣赏着林墨瞬间剧变的脸色,如同看着一只掉入陷阱的猎物,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如此人才,埋没在这匠户坊岂不可惜?本官爱才心切,特意在工部主事大人面前,举荐了你!”他挺了挺干瘪的胸膛,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善事,“所以嘛…恭喜你林墨,你的名字,也加在这征调名册上了!三日后,和阿铁他们一起,去幽州地宫,为朝廷效力!这可是光宗耀祖的机会!”

“什么?!”阿铁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赵书办,又看向林墨,眼中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林墨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爱才心切?特意举荐?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好一条神机道放出的、淬着剧毒的恶犬!这是要把他和阿铁一起,送入那九死一生的绝地!借刀杀人!何其歹毒!

“赵书办!”林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他强压着冲上去撕碎那张假脸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林墨何德何能,当得起大人如此‘厚爱’?我自幼体弱,怕是担不起这探掘重任!还望大人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赵书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阴鸷和官威,“工部的征调令,盖着大印,白纸黑字!岂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林墨,别给脸不要脸!”他向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墨脸上,“要么,乖乖收拾东西,三日后去报到!要么…”他阴森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本官现在就可以治你一个抗命不遵、藐视朝廷之罪!把你锁了,扔进大牢!到时候,可就不是去地宫那么简单了!”

赤裸裸的威胁!冰冷的官威如同实质的枷锁,狠狠套在了林墨的脖子上。身后的两个差役配合地向前踏了一步,手按在了腰刀刀柄上,眼神冰冷,释放着无声的压迫。

阿铁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拉住了林墨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墨哥…墨哥…”

窝棚内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林墨粗重的喘息。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神机道织就的罗网,已经将他死死困住。前是深渊,后是刀山!

赵书办得意地看着林墨煞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头,知道猎物已入彀中。他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那副假惺惺的腔调:“行了,话已带到。好好准备吧,年轻人,前途无量啊!三日后辰时,工部衙门集合,误了时辰,军法从事!”他阴恻恻地丢下最后一句威胁,转身带着两个差役扬长而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

破木门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如同垂死的呻吟。

阿铁瘫坐在草铺上,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减粮的绝望,地宫的恐惧,再加上亲眼目睹林墨被强行拖入这深渊,巨大的压力几乎将他这个心思单纯的汉子压垮。

林墨背对着门,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铁。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愤怒、屈辱、恐惧、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撕咬着他的心脏。

逃?工部的通缉令立刻就会贴满京城。神机道的爪牙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等着他。被抓到,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去?幽州地宫,十死无生!就算侥幸在那些致命的机关陷阱下活下来,同行的神机道眼线也绝不会放过他!那地方,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巨大坟场!

横竖都是死路!

冰冷的绝望如同蛛网,层层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璇玑盘紧贴着心口,传来微弱却持续的嗡鸣。他掏出那青铜圆盘,冰冷的触感让混乱的思绪稍稍一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璇玑盘核心处那几枚缓慢转动的微缩齿轮,感受着那微弱的、带着生机的震颤。鲁七的话语再次在脑海炸响:“灵枢…在皇家‘天禄阁’的某个密库…”天禄阁,皇家藏书重地,守卫森严,禁制重重,以他现在的身份和能力,想要潜入,无异于痴人说梦!那是比地宫更加遥不可及的绝地!

等等!

林墨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幽州地宫!鲁七在提到灵枢下落时,还说过一句——那里是前朝天工院的一处秘密试验场!是了!祖父临终前模糊的话语,老掌柜给的图谱,鲁七的暗示,还有那残碑幻象中崩塌的巨城和失控的机械…这一切,都隐隐指向那个被埋葬在历史尘埃中的天工院!而幽州地宫,作为其秘密试验场,是否也藏着关于璇玑盘、关于天工印、甚至关于灵枢的线索?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绝望的心海!

去!必须去!

但不是去送死!而是要去那绝地之中,寻找一线生机!寻找可能存在的、关于修复璇玑盘、关于掌控天工印、甚至是关于对抗神机道的线索!工部的征调队伍,反而是他离开京城、摆脱神机道在城中无孔不入的监视、前往幽州的最好掩护!至于地宫里的危险…他摸了摸怀里那卷坚韧的皮纸图谱,又感受了一下手腕上沉寂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天工印——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依仗!在绝境中,或许只有同样诡异莫测的力量,才能搏出一条生路!

“阿铁!”林墨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别哭了!收拾东西!三天后,我们去幽州!”

阿铁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墨哥?!你…你疯了?!那是去送死啊!”

“不去,现在就得死!”林墨的声音斩钉截铁,他走到墙角,那里堆放着昨夜搏杀后散落的工具和几块勉强能用的废铁,“横竖是死,不如去那地宫里闯一闯!找条活路出来!”他开始在废铁堆里翻找,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帮我找!找最坚韧的钢料!最趁手的工具!还有…火石!绳子!越多越好!路上用得着!”

阿铁看着林墨如同燃烧的炭火般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巨大的恐惧中,竟也莫名地被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勇气。是啊,不去,在家等着饿死或者被神机道杀死?去地宫,至少…至少墨哥还在!他猛地抹了一把脸,粗声应道:“好!墨哥!我听你的!”他也挣扎着爬起来,开始在逼仄的窝棚里翻找一切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昏黄的油灯下,两个被逼上绝路的年轻匠人,如同即将扑火的飞蛾,在绝望的废墟中,疯狂地搜寻着那渺茫的、通往未知深渊的生之微光。璇玑盘在林墨手边,核心的齿轮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转动得更加有力了一些,发出低沉而坚定的嗡鸣。炉火未熄,只是换了一个更凶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