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与泥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美院培训中心画室的窗玻璃上。昨夜的狂风骤雨洗刷了天地,却洗不去画室内弥漫的尴尬与紧绷。满地狼藉虽已大致清理,但深嵌进地板缝隙的颜料污渍,如同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
曹树贵独自坐在角落的画架前,脊梁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僵硬。他左手摊开,掌心朝上,搁在膝盖上,拆去石膏的部位依旧苍白无力,隐隐透着酸胀。右手食指,包裹着一小块简陋的纱布,昨夜咬破自残的伤口在布料下灼痛。他的目光,却像淬火的钉子,死死钉在面前画板中央那两个暗红刺目的大字上——“清美”。血与干涸颜料混合的痕迹,边缘已微微发黑,扭曲而沉重,像一道刻进灵魂的符咒。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残留的、昨夜那灭顶羞愧的余烬。父母的佝偻身影、母亲那带着浓重乡音却字字如刀的“清华美院”,在脑海深处反复灼烧。
画室另一端的骚动,起初只是嗡嗡的背景噪音,如同夏日恼人的蚊蚋。
“……所以说,《金瓶梅》?呵!”蔡坤许那刻意拔高、带着金属般冷峭质感的声音骤然刺破了沉闷的空气。他斜倚在窗边,手指间夹着一支昂贵的进口炭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窗台,姿态闲适得近乎傲慢。他身形颀长,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那股睥睨之气过于外露,此刻正对着身边几个围拢的同学高谈阔论。“家学渊源”四个字,几乎成了他行走画室的标签。
“诸位,别被那些故弄玄虚的所谓‘世情’、‘批判’给糊弄了!”蔡坤许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说到底,不过是一本迎合市井低级趣味、专写床笫之私的明朝第一淫书!秽气冲天!文笔?恕我直言,粗鄙不堪!立意?更是卑污下流!读之,简直污人耳目!”他环视一圈,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角落里沉默的曹树贵,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他身后几个平日以他马首是瞻的同学,立刻发出几声附和的、心领神会的低笑。
那些笑声,如同细小的芒刺,扎在曹树贵紧绷的神经末梢。昨夜记忆的碎片轰然撞击——昏黄油灯下父亲佝偻补鞋的剪影,母亲砸在蓝布校服上那滴浑浊的泪,村口老槐树下两个在晨雾中凝成黑点的佝偻身影……这些沉甸甸的画面,与眼前蔡坤许对一部他灵魂深处时代巨著的肆意践踏,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对冲!
“荒谬!”
一声断喝,如同生铁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突兀、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瞬间压下了画室所有的杂音!
曹树贵猛地站了起来!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痛,让他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随即挺得更直。他转过身,目光越过几张惊愕的脸,直刺蔡坤许。那张昨夜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因激愤和某种被触痛的自尊而涌起一股异样的潮红。
“蔡坤许!”曹树贵的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却不再软弱,字字清晰,如同冰棱相击,“你竟敢如此辱没先贤心血?《金瓶梅》若如你所言只是‘淫书’,那天下写情欲者,岂非皆成下流?荒谬至极!此乃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奇书!写尽市井百态,摹透人心鬼蜮,一部活生生的浮世绘!其笔力之深,洞察之透,堪称明朝世情小说之冠冕!悲欢离合,炎凉世态,尽在其中,何来‘卑污下流’四字?!”他胸膛起伏,昨夜血书“清美”的决绝似乎在这一刻被重新点燃,化作眼中锐利如刀的光芒。
画室里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对峙的身影上。林砚秋正低头整理自己的颜料盒,闻声愕然抬头。她看见曹树贵挺立在角落的晨光里,湿漉漉的头发半干,几缕贴在额角,脸色苍白,包裹着纱布的右手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那双昨夜还充斥着疯狂与绝望、此刻却燃烧着近乎殉道般光芒的眼睛,让她心头莫名一悸。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一支钴蓝颜料管。
蔡坤许脸上的傲慢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浓的嘲讽取代。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踱前一步,炭笔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圈:“哦?冠冕?洞明世事?曹树贵,你这高论,听起来倒是新鲜。可惜,”他拉长了语调,眼神轻蔑地扫过曹树贵,“空口白牙,大言炎炎!岂不闻鲁迅先生早有定论?先生明言此书‘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其意旨,在于暴露与讽刺!而非你所谓的什么‘摹透人心鬼蜮’的世情大书!你难道自诩比鲁迅先生看得更透?”他搬出文坛泰斗,掷地有声,身后的几个同学立刻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顶“妄议鲁迅”的大帽子压下来,画室里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连林砚秋也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看向曹树贵。
曹树贵却并未如蔡坤许预料般退缩或语塞。他眼中那锐利的光芒反而更盛,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悲悯的嘲弄。他微微仰头,仿佛在凝视画室天花板看不见的虚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感:
“鲁迅先生洞烛幽微,所言自是不虚!然则!”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重新锁定蔡坤许,“先生所言‘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岂非正点明了此书以小见大、以一斑窥全豹之宏旨?此‘骂’,非市井泼妇之骂街,乃是春秋笔法,是史家之直书!蔡坤许,你只知拾人牙慧,搬弄先生之言作虎皮,却不解其中真意!更可笑者,”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你口口声声推崇袁中郎(袁宏道),可还记得袁中郎《觞政》中如何评价此书?‘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袁公称其文采斐然,远胜汉赋大家!这便是你眼中‘粗鄙不堪’的文笔?袁公慧眼,在你处竟成了‘秽气冲天’?你读的究竟是《金瓶梅》,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淫书’?!”
这一番驳斥,引经据典,层层递进。先肯定鲁迅,指出蔡坤许的片面曲解;再抬出蔡坤许自己推崇的袁宏道,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尤其最后那句诛心的反问,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蔡坤许脸上!
画室里的气氛彻底变了。惊愕取代了看热闹的轻松。林砚秋微张着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曹树贵那虽苍白却锋芒毕露的侧影,那引经据典时挥洒出的渊深气度,与她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笨拙的身影重叠又分离,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悸动悄然撞上心口,让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蔡坤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俊朗的面孔涨得通红,被当众戳穿学养浅薄、断章取义的羞怒几乎让他失去理智。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指控:“曹树贵!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故弄玄虚!袁公之语,焉知不是一时兴之所至的溢美之词?你口口声声书中如何精妙,如何洞察世情,证据呢?空谈谁不会!你倒是说说,书中那西门庆如何‘洞察世情’?那潘金莲又如何‘摹透人心鬼蜮’?莫非你还能将那‘不可言说’的段落背出来佐证不成?笑话!”他死死抓住“淫书”这点不放,意图将话题引向最不堪的细节,彻底搅浑水,扳回一城。
这已近乎无赖的胡搅蛮缠。画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嘘声。
曹树贵看着蔡坤许那因羞怒而扭曲的脸,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审视跳梁小丑般的漠然。他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寂静,让蔡坤许误以为击中了要害,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
“证据?”曹树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古寺钟声,回荡在寂静的画室,“你要实证?好!我便予你实证!”
他微微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刹那间,昨夜暴雨中涌入脑海的、属于“曹树贵”的贫寒记忆碎片,与明朝灵魂里对那部煌煌巨著的深刻烙印,在灵魂深处轰然碰撞、融合!那些尘封在灵魂角落的文字,如同被惊雷唤醒的蛰龙,带着磅礴的生命力奔涌而出!
再睁眼时,他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他缓缓抬起那只包裹着纱布的右手,食指伸出,无视纱布下伤口的疼痛,仿佛凌空执笔,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心弦上:
“且看西门庆初识潘金莲一节——‘妇人(潘金莲)便慌忙放下生活(活计),还了万福。王婆便道:‘这位是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妇人把头低了,自去做生活。西门庆睃那妇人时,见她: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弯弯似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他背诵得极其流畅,语调抑扬顿挫,对人物外貌的描摹精准传神,更在关键处戛然而止,留下无尽遐思与讽刺。
但这仅仅是开始。他语速陡然加快,如同江河奔泻:
“再看应伯爵帮闲凑趣之丑态——‘伯爵道:“哥,你既有这好手段,何愁大事不成?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道:“我的银子放在家里,只是没个心腹之人可托。”伯爵连忙接口道:“哥,你若有用处,我应二就是你的心腹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决不敢推辞!”’”
“还有李瓶儿丧子之痛——‘瓶儿抱着官哥儿的尸身,放声大哭道:“我的儿!疼杀我也!我的娇儿!谁夺了你去也!”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把声音都哭哑了,喉咙都哭干了……’”
他口若悬河,从市井俚语到帮闲嘴脸,从泼妇骂街到深闺悲泣,从官场钻营到人情冷暖……一段段精妙的原文细节信手拈来,如同展开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明代浮世绘!那些文字不再是纸上的符号,而是被他赋予了灵魂与血肉,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悲凉!他时而模仿人物声口,惟妙惟肖;时而点出其中蕴含的世态炎凉,鞭辟入里!尤其最后背诵李瓶儿丧子那一段,那椎心泣血的悲恸,被他沙哑低沉的嗓音演绎得淋漓尽致,画室里几个感性的女生,眼圈竟微微红了。
曹树贵的声音在背诵完一段描写市井喧嚣的段落时停下。画室内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落针可闻。
蔡坤许面如死灰,身体僵直地钉在原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家学渊源、他侃侃而谈的文学见解,在曹树贵这如同长江大河奔涌而出的、货真价实的原文细节和深刻洞见面前,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苍白和可笑。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脸上,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砚秋已经完全忘记了手中的颜料。她站在那里,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鼓里轰响。她看着曹树贵——那个苍白瘦削的身影,包裹着纱布的手指还悬在半空,昨夜的血污仿佛还在眼前,可此刻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却是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静与浩瀚。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那引经据典的从容,那洞察世情的深邃,那背诵原文时仿佛与书中世界浑然一体的气韵……与她记忆中那个沉默、笨拙,甚至有些偏激的少年,判若云泥。一种混杂着震惊、钦佩,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萌生的悸动,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房。她的目光,再也无法从那道身影上移开。
死寂被几声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打破。随即,是几道发自内心的、低低的赞叹:“我的天……”“他……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背下来了?这得看了多少遍啊……”那些曾带着嘲笑或漠然的目光,此刻全都变了,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刮目相看。角落里,不知是谁,轻轻地、试探性地鼓起掌来,很快,零星的掌声连成了一片,虽然不热烈,却充满了真诚的敬意。
曹树贵对周围的掌声恍若未闻。他缓缓放下那只悬空的手,指尖的纱布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目光扫过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的蔡坤许,眼中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漠然。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鏖战。他转身,不再看任何人,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回自己的角落。经过林砚秋身边时,他甚至没有侧目。
林砚秋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漏了一拍。她清晰地感觉到他走过时带起的一丝微凉的风,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沉寂。她看着他沉默地坐回画板前,目光再次投向那血色的“清美”二字,那挺直的背影在斑驳的晨光里,竟透出一种孤峰般的寂寥与……坚韧。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关切,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画室的喧嚣彻底吞噬。曹树贵盘膝坐在宿舍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将他瘦削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身前摊开的是秦教授赠予的那卷宣纸,几锭老墨和那几支兼毫旧笔散落一旁。
指尖拂过宣纸粗糙的纹理,一种久违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宁静感,如同温润的溪流,缓缓淌过被白日论战和昨夜风暴撕扯得疲惫不堪的心神。他拿起其中一锭墨,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细腻。墨体呈扁圆柱形,颜色是深沉内敛的玄黑,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摩挲后特有的温润光泽,如同古玉。他凑近鼻端,闭目轻嗅。没有新墨刺鼻的胶气,只有一股极其幽微、却异常沉静的冷香,似有若无,像是深埋地底的古木,又像是被时光沉淀的松烟,丝丝缕缕,沁入肺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意。
指腹无意识地沿着墨锭的边缘细细摩挲,感受着那历经无数手掌摩挲留下的圆润包浆。突然,指尖在墨锭侧面靠近底部的地方,触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凹凸感。
曹树贵心中一动。他将墨锭移到台灯正下方,昏黄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那个部位。只见墨体表面,一道极其隐蔽、几乎与墨色融为一体的断纹下方,竟浅浅地镌刻着两个蝇头小楷——
熙宁!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握住墨锭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
熙宁!宋神宗赵顼的年号!北宋!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充斥了耳膜。他小心翼翼地翻转墨锭,凑得更近,几乎屏住了呼吸。在那“熙宁”款识旁,极其细微的竖排刻痕下,似乎还有三个更小、更模糊的字迹,已被漫长岁月磨蚀得几乎不可辨认。他凝神聚气,指尖的触感放到最轻,如同抚过最娇嫩的花瓣,用心去“读”那残留的笔画痕迹。
……李廷……圭……造?
李廷圭!北宋制墨巨匠!南唐墨工李廷圭的后人,所制之墨被奉为宋墨极品,有“天下第一品”之称!传说其墨“坚如玉,纹如犀,色如漆”,落纸如漆,历久弥新!苏轼曾赞曰:“李墨精坚如石,叩之铿然!”
曹树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握着墨锭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想起白日里秦教授拿出那本册页时,眼中燃烧的奇异火焰。难道……秦教授竟不知此墨来历?
他小心翼翼地将墨锭放回原处,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拿起那锭沉甸甸的宋墨,用一方干净的白布仔细包好,小心地揣入怀中。推开门,融入宿舍走廊昏暗的光线里,脚步沉稳而急切,径直朝着美院深处那栋旧楼走去。
秦教授画室的灯果然还亮着。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光和浓郁的陈年墨香。
曹树贵轻轻叩门。
“进来。”秦教授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深夜未眠的疲惫。
曹树贵推门而入。秦教授正伏在宽大的画案前,对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水长卷凝神,闻声抬起头。当看到深夜造访的是曹树贵时,他镜片后的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秦教授。”曹树贵走到画案前,没有多余的寒暄,神情庄重。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白布小包,双手平托,如同呈献一件神圣的祭品,轻轻放在案上光滑的紫檀木镇纸旁。
“学生深夜叨扰,只为归还一物。”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秦教授的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小布包上,眉头微蹙,疑惑更深:“这是……?”
曹树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极其郑重地、一层层揭开包裹的白布。当那锭玄黑深沉、古意盎然的墨锭完全显露在温暖的灯光下时,秦教授的目光骤然凝固!
“此墨,”曹树贵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岁月尘埃的穿透力,“乃教授昨日所赠之物中一锭。学生回去后,观其形制沉朴,嗅其冷香幽远,迥异于常品。细察之下,于墨身隐处,得见‘熙宁’二字款识。”
“熙宁?!”秦教授失声低呼,猛地从宽大的圈椅中站起,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笔架也浑然不觉。他一步抢到案前,几乎是扑到那墨锭上方,双手却悬在空中不敢触碰,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沉睡千年的梦。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墨锭侧面那极其细微的刻痕,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
“不错,正是神宗熙宁年号。”曹树贵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千钧,“其侧更有三字残痕,经年磨蚀,几不可辨,然细究其笔意遗存,当为‘李廷圭造’。”
“李……廷圭?北宋墨圣李廷圭?!”秦教授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刺曹树贵,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狂喜,还有一丝被巨大秘密冲击后的茫然,“你……你如何认得?如何断定?!”
曹树贵微微垂目,避开那灼人的目光,语调沉静如水,却又蕴含着金石般的笃定:“学生曾于古籍中见载,李墨之精,冠绝古今。其法,取最上松烟,配以珍稀胶料,千杵万锤而成。其形,扁圆如璧,其质,‘坚如玉,叩之铿然’;其色,‘黑如点漆,紫光隐隐’;其香,‘冷冽清幽,如入松林古壑’。”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墨锭表面,“教授请看,此墨入手沉坠,质地密实,确如玉扣。细观其色,非死黑,乃玄黑之中隐透紫气,日光或强灯下尤显。其香,”他闭目深吸,“非市井胶墨之浊气,乃松烟历久,混同冰麝(古人常用名贵香料入墨)之冷韵,沉潜幽远,非百年以上古墨不能有。”
他顿了顿,睁开眼,目光清澈地迎上秦教授惊涛骇浪般的视线:“昔年苏子瞻得友人赠李墨,欣喜之余,曾赋诗赞曰:‘‘……君家油烟照夜台,古墨轻磨满几香。一点落纸如漆光,万古不坏同金刚……’”曹树贵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吟咏古调的韵律,将苏轼《欧阳季默以油烟墨见饷》中的句子缓缓诵出,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宋时明月的光辉,沉甸甸地落在画室充满墨香的空气里。
诵毕,画室陷入一片近乎神圣的寂静。窗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只有秦教授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秦教授的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坐回宽大的圈椅中。他不再看墨,只是失神地望着虚空,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熙宁……李廷圭……苏轼……怪不得……怪不得祖父当年……”他猛地抬手,用指节用力压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角竟隐隐泛起一丝水光。再看向那墨锭时,眼神已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件藏品,而是在看一件承载着家族血脉、跨越时空而来的信物,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沉重与敬畏。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难辨地落在曹树贵身上。那眼神里有惊涛骇浪后的余悸,有对眼前这个谜一般少年学识渊深的震撼,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审视。
“孩子……”秦教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凝重,“这墨……是我祖父临终前,从一个……故友手中辗转得来的。他只说是个念想,年代久远……竟不知……”他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这巨大的冲击甩开,目光重新聚焦在曹树贵沉静的脸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这份眼力……这份学识……你,究竟是谁?”
昏黄的灯光下,秦教授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深潭,紧紧锁住曹树贵。那句沉甸甸的“你,究竟是谁?”在弥漫着千年墨香的寂静画室里回荡,撞在四壁堆积如山的卷轴和古物上,激起无声的回响。
曹树贵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那深潭之底。秦教授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余悸,有对“熙宁”“李廷圭”铁证如山的震撼,更有一种近乎直抵灵魂的穿透力,似乎要将他这具躯壳里潜藏的所有秘密都剖开晾晒。
他该如何回答?说自己是一个明朝秀才的魂魄,在雷雨之夜撞入这具坠楼美术生的躯壳?这荒诞离奇的自白,恐怕只会被当作昨夜颜料中毒后遗症的新一轮发作。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脑中碰撞。他想起昨夜画板上那用血与污秽刻下的“清美”,想起母亲在村口老槐树下哽咽着喊出的“清华美院”,想起白日里蔡坤许的咄咄逼人和林砚秋眼中悄然融化的冰层……这具身体背负的期望与耻辱,这灵魂承载的学识与记忆,早已在血与墨的交织中死死焊牢。
他迎上秦教授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惶恐,只是将脊梁挺得更直,如同一杆在风雨中淬炼过的墨竹。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磐石的平静。
“教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画室的寂静,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沉实,“学生曹树贵,美院培训中心一介落第画生。”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案上那锭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暗紫气的古墨,“过往混沌,愧对师长,更负父母血汗期许。昨夜骤雨,洗心革面。今日之我,别无他念,唯求以手中拙笔,心中残墨,搏一个‘清美’之名,无愧父母,无愧己身。”
没有辩解,没有剖白心迹的煽情,只有最朴素的陈述,如同墨锭本身,沉甸甸地落在案上。他将“曹树贵”这个名字咬得清晰无比,仿佛在宣告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而“清美”二字,则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也必须抓住的浮木,一个连接过去与未来、肉身与灵魂的、具象而沉重的目标。
秦教授长久地凝视着他。画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在流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走动声被无限放大。最终,秦教授眼底翻涌的惊疑和审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缓缓平复,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探究未尽的凝重,有对这份超乎年龄学识的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某种孤绝意志破土而出后的了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目光终于从曹树贵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锭“熙宁”古墨上。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珍重地、缓慢地抚过那冰冷的墨体,仿佛在触碰一段失而复得的家族秘史,指尖的力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好……好一个‘别无他念’。”秦教授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此墨……既已蒙你慧眼识得,便是天意。”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曹树贵,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初,却少了咄咄的逼问,多了一种沉甸甸的托付,“它随我祖父漂泊半生,又在我这陋室蒙尘多年。今日得见天日,重证本源,已是莫大机缘。你既识它、懂它,”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此墨,便赠予你了!”
曹树贵浑身一震,愕然抬头:“教授!这太……”
“不必推辞!”秦教授抬手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决断,“神物有灵,择主而栖。它在你这识货之人手中,才算物尽其用,不负李廷圭千锤百炼之心血,不负这千年岁月之沉淀!”他拿起那锭墨,不容分说地塞进曹树贵手中。墨锭入手冰凉沉重,那股幽微的冷香仿佛瞬间渗入了皮肤。
“拿着!用它磨墨,用它写字,用它画画!”秦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训诫的力量,“用它记住今日之言!记住这‘清美’二字,是用什么刻下的!莫要再辜负了……你自己!”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曹树贵的瞳孔,将那血色的誓言重新烙进他的灵魂深处。
曹树贵握着那锭来自北宋熙宁年间的墨,感受着它穿越千年时光的冰冷与沉重,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去,对着秦教授,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声的鞠躬礼。腰弯得很低,时间很长,如同默立千年的石碑。
当他直起身时,秦教授已背过身去,面朝着画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水长卷,只留下一个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曹树贵不再停留,将那锭意义非凡的宋墨紧紧贴在胸口,如同怀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古老魂魄。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画室,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之后,画室内重归寂静。秦教授依旧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在挂满古画的山墙上,影子被拉得细长而扭曲。许久,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了太多未解之谜的叹息,才缓缓地逸出,消散在满室陈年的墨香与樟脑气息之中。那叹息里,有惊雷过后的余悸,有对宿命之手的敬畏,更有一丝投向无尽夜色的、深不见底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