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已深,秦教授画室的灯光在美院深处旧楼的顶层,如同一颗固执不肯坠落的星子。曹树贵推门而入,室内陈年墨香、宣纸气息与樟脑味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神沉静的重量。秦教授并未伏案,而是立于那幅未完成的山水长卷前,背影在灯光下拉得有些萧索。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深潭,早已等候多时,直直落在曹树贵身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与探究。

“来了。”秦教授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寂静的水面,“坐。说说这墨。”他指了指画案旁一张古旧的圈椅,自己则踱步到案前,目光再次锁定了那锭静静躺在紫檀镇纸旁的玄黑墨锭。

曹树贵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他心知肚明,此刻已非昨夜归还墨锭时的庄重呈献,而是一场关乎学识根底、甚至关乎他这具躯壳里灵魂真相的“考校”。他迎上秦教授深不可测的目光,神情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

“教授垂询,学生不敢不尽言。”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平稳,“此墨形制,扁圆如璧,乃宋墨典型规制。非元明以降渐趋方正或随形之态。其质,”他伸出手指,并未触碰墨锭,只是隔空虚引,“入手沉坠,密实如金铁。李廷圭制墨秘法,讲究‘千杵万锤’,烟细胶清,锤炼至极,故能‘坚如玉’,‘坠手’二字,正是其精髓所在。”

秦教授没有打断,只是微微眯起了眼,镜片后的锐利光芒更盛,示意他继续。

“再看其色,”曹树贵目光专注地凝视墨体表面,“乍看玄黑,然细察其肌理,于强光之下,”他抬手指了指头顶明亮的灯光,“隐透紫气氤氲,如蕴霞光于深渊。此非后世寻常松烟所能及,必是取黄山绝顶千年古松之烟,配以珍稀胶料(如牛皮胶、鹿角胶),秘法调制,经年累月自然氧化,方得此‘紫玉光’之神采。苏子瞻赞李墨‘一点落纸如漆光’,此‘漆光’非呆板之黑,实乃玄中蕴紫、光可鉴人之谓也。”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字字凿凿,引经据典与实物观察丝丝入扣。秦教授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至于其香,”曹树贵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幽微的气息刻入肺腑,“清冷幽远,似松壑寒泉,又隐约透着一丝冰片麝脐之古韵。此非新墨刺鼻胶气,乃岁月沉淀,烟胶相融,杂以古法制墨时添加的名贵香料,历千百年而不散。嗅之,如入宋人书斋,满几生香。袁中郎言李墨‘磨之无声’,此香此韵,亦是无声胜有声的千年回响。”

他略作停顿,目光迎向秦教授愈发凝重的眼神:“学生斗胆揣测,此墨传世,恐非寻常流通之物。其款识‘熙宁’、‘李廷圭造’深藏于断纹之下,隐晦非常,若非有心细究,极易忽略。此等藏款之法,非为炫耀,反似避讳。熙宁年间,新党旧党倾轧,王安石变法正炽。李廷圭身为南唐墨工后裔,声名显赫,其墨或为贡品,或为达官显贵、文坛巨擘所珍藏。如此隐晦,或恐与当时朝堂风波牵连,持墨者恐怀璧其罪,故以此法略作遮掩,以求平安传家?”

画室内陷入一片死寂。秦教授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死死盯着曹树贵,眼神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于这少年对宋墨特征如数家珍的精准把握,更震撼于他竟能从一枚隐藏的款识,抽丝剥茧般推断出可能涉及北宋熙宁变法那场惊天动地的政治风暴!这份见识,这份对历史脉络的敏锐把握,这份抽丝剥茧的洞察力,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落榜美术生所能企及的范畴!

“你……”秦教授的声音干涩发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你究竟读过多少书?师承何人?” 这已不是疑问,而是近乎失态的惊叹。

曹树贵垂下眼帘,避开了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学生愚钝,不过杂览些故纸堆,偶有所得。家学……早已零落,不值一提。” 他再次将“曹树贵”的身份悄然加固,将一切归于“杂览”与“偶得”。

秦教授久久不语。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沟壑里盛满了震惊过后的疲惫与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过了许久,才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罢了……罢了……” 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曹树贵,那份咄咄逼人的探究终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对学识的折服,有对谜团未解的无奈,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某种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异数”时,选择暂且搁置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许。

“你既有此学识眼界,困在这小小培训中心,与那些只知照猫画虎、追逐应试技巧的庸才为伍,实属暴殄天物!” 秦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惜与决断。他走回画案前,大手一挥,仿佛要扫开眼前的迷雾:“你可知,我华夏丹青正脉,承古开今,自有其巍巍学府,气象万千?”

他目光灼灼,如同点燃了两簇幽火:“那燕京之地,翰林美术学院,坐拥紫禁气象,吞吐千年文脉,其根基之深,眼界之阔,如泰山北斗,领袖群伦!习艺于此,需胸有丘壑,笔含风雷,方不负其‘翰林’之名!”

“江南形胜,武林美术学院,栖于西子湖畔,得烟水灵秀滋养。其艺风,重意蕴,尚心源,笔墨间自有一段林泉高致、书卷清气。若求超逸脱俗,心与物游,此乃上选!”

“岭南热土,穗城美术学院,开风气之先,融通中西,不拒八面来风。其色如南国嘉果,鲜活饱满;其形若海上云涛,变幻不拘。求新求变者,可往观之!”

“西陲重镇,长安美术学院,扎根黄土厚壤,吞吐周秦汉唐雄风。其艺如碑似碣,朴拙雄强,重生活之厚重,求笔墨之筋骨。欲得雄浑气魄者,当往叩其门!”

“蜀中天府,锦城美术学院,隐于巴山蜀水,灵秀中藏奇崛。人物造型,尤精传神写照,笔下众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长于人物,求生动鲜活者,不可错过!”

“津门要冲,沽上美术学院,工写兼修,法度谨严。其工笔之精微,设色之典雅,深得宋元院体遗韵。欲求技法精纯,筑基深厚者,可往习之!”

“江城锁钥,楚地美术学院,承荆楚巫风,融九派气象。其艺风奇崛浪漫,常于传统中见新意,重实验,敢为先。求异思变者,可往探其幽!”

秦教授语速渐快,如数家珍,将华夏七大顶尖丹青学府的风骨气象、地域渊源、艺脉传承,用极富古意与画面感的语言一一勾勒,磅礴大气,又精准传神。每一处“古称”,都非随意杜撰,而是深嵌其历史地理文脉的精魂所系。他的话语,仿佛为曹树贵推开了一扇扇通往不同艺术殿堂的沉重门户,门后是迥异却又同样辉煌的天地。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曹树贵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老夫浸淫此道数十载,与这几处学府的掌舵之人,尚有些许薄面。若你有心向上,老夫……或可为你修书引荐一二。” 这承诺重若千钧,几乎等同于为曹树贵铺开了一条通往顶尖艺术学府的青云之路!

画室内落针可闻。窗外夜色如墨,室内灯光辉煌。曹树贵端坐椅上,秦教授描绘的巍巍学府、浩瀚艺海在他眼前翻腾。燕京的雄浑、江南的灵秀、岭南的新锐、西陲的朴厚、蜀中的奇崛、津门的精严、楚地的浪漫……一幅幅壮阔的画卷在意识中展开。

然而,当秦教授话音落下,所有的画卷都如同潮水般退去。唯有一处景象,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固执地浮现于曹树贵灵魂的中央——

不是燕京大学的紫禁气象,不是武林美术学院的西子烟波。

而是昨夜暴雨中,母亲王秀兰在泥泞村口老槐树下,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浓重乡音喊出的那四个字:

“华清大学!”

是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处缝着歪歪扭扭大块补丁的蓝布校服!

是父亲曹德福塞进他手里那卷用手帕包好的、皱巴巴的零钱!

是画板上那用血与污秽刻下的、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华清”!

这具身体原主的卑微渴望与刻骨耻辱,父母佝偻脊梁所承载的血汗期许,昨夜那场雷雨中灵魂融合的剧痛与誓言……所有的重量,都死死地、不容置疑地压在了“华清”二字之上!

曹树贵缓缓抬起头,迎上秦教授等待的目光。他的脸上没有激动,没有权衡利弊的犹疑,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淬火般的决绝。

“学生……谢教授厚爱。”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在寂静的画室里激起回响,“七大画院,气象万千,皆为学生心向往之的丹青圣地。”他微微一顿,目光越过秦教授,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某个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地方,“然……”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学生心中所向,唯有‘华清’。”

“华清”二字出口的瞬间,画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秦教授镜片后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是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是惋惜其执拗,又暗含一丝激赏?

“华清?”秦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华清大学丹青学院?你可知……”他欲言又止,眉头深深锁起,那未尽之语里包含着太多信息:顶尖学府近乎残酷的竞争,其艺风偏重设计与现代性,与传统书画路径的微妙差异……更重要的,是曹树贵那“联考失利”的沉重过往,如同一道醒目的伤疤。

曹树贵并未回避秦教授眼中那沉甸甸的疑虑。他反而迎着那目光,挺直了脊梁,那姿势如同风雨中不肯折腰的墨竹。

“学生深知,”他的声音沉静,却蕴含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力量,“‘华清’之门,非等闲可叩。前路险阻,学生亦知昨夜荒唐,过往混沌,实乃不堪之至。”他目光扫过画案上那锭在灯光下流转幽暗紫气的熙宁古墨,“然,此身此心,已别无选择。”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挤压而出,带着血与墨的重量:“父母于乡野泥泞之中,以血汗筋骨,为学生撑起一线微光,所期所盼,唯有‘华清’!昨夜骤雨惊雷,学生于泥泞中刻下血字,亦为此二字!此非虚妄之念,乃……血誓!”

“血誓”二字出口,如同惊雷在画室炸响!秦教授身体剧震,昨夜画室惨白灯光下,少年用染血的手指在狰狞颜料废墟中刻下“清美”的疯狂一幕,伴随着那满地的狼藉和刺目的血色,瞬间冲入他的脑海!那不是作秀,不是冲动,那是真正从绝望深渊中爬出、用自毁方式铭刻的向死而生!

画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窗外,沉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秦教授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沟壑里填满了震惊、动容,以及一种面对孤绝意志时的无言震撼。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削、左手无力、右手裹伤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如同孤狼般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

许久,许久。秦教授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当他再次睁开时,镜片后的目光已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做出了重大决断后的凝重。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巨大的书柜前。柜中卷帙浩繁,古籍画册层层叠叠。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没有过多犹豫,准确地从一列古籍中抽出一册。书册厚重,蓝布封面,纸页泛黄,散发出悠远的岁月气息。封面上是几个古朴苍劲的楷书:《华清艺苑课徒稿辑要》。

他拿着书册,走回画案前,并未直接递给曹树贵,而是将它郑重地放在了那锭“熙宁”古墨的旁边。

“华清艺苑……”秦教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沧桑感,“其艺脉,非止于丹青笔墨。承前清‘工艺学堂’遗绪,融西学之精要,更重‘经世致用’四字。其根基,在于‘格物’——格器物之理,格形式之美,格人心之需。其‘绘事’,非仅为案头清供,更求贯通于‘营造’(建筑、环境设计)、‘器物’(工业设计)、‘衣冠’(服装设计)、乃至‘移风易俗’(视觉传达)之间。故其笔下,既有传统之魂,更需现代之眼,重逻辑,尚思辨,求创新。”

他指着那本《辑要》,目光如炬,直视曹树贵:“此书,乃华清艺苑早年几位开山耆宿的课徒心得、范画精要、以及他们探索‘古意今用’、‘中西合璧’的艰难尝试。虽非正典,却是叩开其门径、理解其艺髓的……一块敲门砖!”

秦教授的手,最终重重地按在了那本泛黄的册页上,也如同按在了曹树贵沉甸甸的命运之上:

“路,是你自己选的。血誓,是你自己刻下的。”

“这墨,这书,”他的目光扫过那锭来自北宋的玄墨和那本记载着近代探索的册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训诫与最后的托付,“便是你的剑与盾!”

“能否杀出重围,踏进那‘华清’之门,就看你……”他死死盯着曹树贵燃烧着孤焰的双眼,一字一顿,重若千钧:

“能不能把这身骨头,炼成墨!把这腔子血,熬成彩!把这不可能的路,一步一步,给我走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沉沉的夜幕深处,毫无征兆地,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了厚重的云层!如同天神震怒挥下的巨斧,瞬间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通明!紧随其后的,是那仿佛在屋顶炸开、震得整栋旧楼都嗡嗡作响的滚雷!

“轰隆隆——!!!”

惨白的电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瞬间涌入画室,将秦教授凝重的侧脸、曹树贵挺直的脊梁、案上幽玄的古墨与泛黄的册页,以及四壁上那些沉默的古画,都镀上了一层冰冷而惊心动魄的亮色!

雷声滚滚,余音在梁柱间回荡、撞击、轰鸣,如同远古战鼓擂响,宣告着一场注定艰辛卓绝的征途,已然在这墨香与惊雷交织的深夜里,轰然开启!

电光熄灭,画室重归昏黄。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余韵,却如同实质的铜锤,一下下沉重地夯击在曹树贵的心口,也夯击在秦教授骤然苍老的背影上。空气里弥漫着雷暴过后的淡淡臭氧气息,混杂着陈年墨香,形成一种奇异而紧绷的氛围。

曹树贵挺直的脊梁在雷光消逝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电流击中。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裹着纱布的右手食指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而,他脸上那磐石般的平静却未曾碎裂半分,唯有眼底那孤狼般的火焰,在灯光的暗影里跳跃得更加炽烈、更加决绝。

他没有去看窗外的电闪雷鸣,目光死死锁在画案上——那锭来自北宋熙宁年间的玄墨,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幽紫光泽,如同沉睡的龙睛;那本蓝布封面、纸页泛黄的《华清艺苑课徒稿辑要》,则像一块沉默的界碑,标记着一条通往荆棘王座的血路。

秦教授按在册页上的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那声“轰隆”的巨响似乎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缓缓跌坐进身后的宽大圈椅里。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他不再看曹树贵,只是失神地望着虚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一个极其遥远、沾满风霜的过往。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音节,唯有眼角,在灯光的暗影里,悄然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小的、浑浊的水光,将落未落。

那滴泪,悬在岁月雕刻的沟壑边缘,映照着千年墨魂与惊雷血誓碰撞出的、宿命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