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铁门关闭的“哐当”声,如同一个休止符,将门外的夜色、夜来香的馥郁,以及唇瓣上那抹蝴蝶振翅般的微凉柔软,一同隔绝在外。曹树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黑暗中,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轰鸣,震得他指尖发麻。
明朝灵魂在礼教崩坏的巨大冲击中彻底宕机,只剩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苍白回响在意识深处嗡嗡作响。而现代灵魂残留的、长久压抑的卑微渴望,却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其威力远超任何惊雷血誓,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烧得滚烫,意识在巨大的眩晕与狂喜中渐渐模糊……
意识沉浮,不知何时,他竟置身于一片奇异的混沌之中。
左边,是摇曳的大红烛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腻的合卺酒香和崭新的绸缎气息。他身穿繁复的状元红吉服,头戴乌纱帽,胸前系着大红绸花。眼前,是一顶绣着龙凤呈祥的华丽红盖头,盖头下,隐约可见林砚秋低垂的、染着胭脂的娇羞侧脸。耳边是喧天的唢呐锣鼓,司仪高亢的唱和声:“一拜天地——!”
明朝灵魂激动得浑身颤抖,正欲撩袍下拜,行那周公之礼——
右边,刺目的白光骤然亮起!雪白的婚纱曳地,头纱下,林砚秋明媚的笑靥如同盛放的百合。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光洁如镜的通道上。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和亲友的欢呼。西装笔挺的司仪(长得竟有点像秦教授!)拿着话筒,笑容满面:“曹树贵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林砚秋女士为妻,无论……”
“我愿意!我愿意!”两个时空的他同时脱口而出,声音重叠在一起!
场景瞬间交错!红盖头与白婚纱的影子在眼前飞速旋转、融合!他伸出手,左手想去掀那大红盖头,右手却想接过戒指戴上那纤纤玉指!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
“哇——!”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毫无征兆地炸响!
曹树贵猛地低头!
左边场景:他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襁褓,里面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蹬着小腿,哇哇大哭,眉眼竟与他有七分相似!
右边场景:一个穿着可爱小西装的胖娃娃,摇摇晃晃地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粑粑!举高高!”
“这……这是我的孩儿?!”明朝灵魂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巨大的幸福感与责任感瞬间淹没了他,眼眶发热。
“儿子?!我的?”现代灵魂看着腿边的小豆丁,笨拙地弯腰想去抱,动作却滑稽得像要去抓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
“噗嗤——”一声清脆的笑声传来。
曹树贵抬头,只见两个场景中的林砚秋不知何时合为一体,穿着那身米白色的棉麻连衣裙,正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一手轻掩着嘴,看着他左右为难、手忙脚乱的窘态,笑得眉眼弯弯,眸光流转间,满是温柔与促狭。
“呆子!”她轻嗔一声,声音如同玉珠落盘,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清晰地敲在他心尖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满足感瞬间充盈了曹树贵的四肢百骸,如同泡在温热的泉水中。他看看左边的襁褓,又看看腿边的儿子,再看看光晕中巧笑嫣然的林砚秋,忍不住,咧开嘴,像个傻子一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响,越笑越畅快!
“嘿嘿……嘿嘿嘿……孩儿……嘿嘿……呆子……”
“喂!曹树贵!大清早的傻笑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下铺室友的抱怨声如同破锣,粗暴地撕碎了旖旎的梦境。
曹树贵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阳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正好照在他咧开的嘴角上。口水浸湿了一小片枕头。怀里没有婴儿,只有那本卷了边的《华清艺苑课徒稿辑要》和那锭冰凉的熙宁古墨。腿边也没有儿子,只有一只掉在地上的臭袜子。
可那笑声的余韵似乎还残留在嘴角,那巨大的幸福感依旧在胸腔里鼓荡。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昨夜那抹微凉的柔软触感仿佛还在,与梦中“呆子”那声轻嗔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嘿嘿……”他又忍不住低笑出声,带着宿梦初醒的傻气和前所未有的甜蜜。他猛地翻身坐起,胡乱抹了把脸,只觉得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昨夜的疲惫和灵魂融合的滞涩感一扫而空!窗外阳光正好,鸟鸣清脆。
下午,曹树贵再次踏入秦教授那座堆满卷轴古物的画室。心境却与往日截然不同。那锭熙宁古墨被他用一方干净的素绸重新包好,郑重地揣在怀里。昨夜梦境残留的甜蜜暖流,似乎也浸润了他整个人的气质,少了几分孤狼般的执拗,多了几分沉静的温润。
秦教授正对着一幅刚托裱好的古画出神。那是一幅设色绢本,画的是秋江待渡,远山萧瑟,近处一叶孤舟,舟上老者负手远眺,笔法萧疏淡远,意境苍凉。
“教授。”曹树贵轻声唤道。
秦教授闻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眼前的少年,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阴郁和紧绷似乎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和隐隐的光彩?像是蒙尘的古玉被拂去了表面的尘埃。
“来了。”秦教授点点头,目光落回画上,“看看这幅,说说。”
曹树贵走到案前,凝神细观。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静:“此作气韵,深得倪云林三昧。然则……”他微微一顿,指尖隔空虚点画中孤舟老者那负手远眺的背影,“此翁神气,非倪氏笔下寻常高士之清寂枯索,反透着一股郁勃不平之气。观其衣纹用笔,看似萧散,实则内蕴沉雄顿挫之力,尤其此处肩背转折,”他指向老者肩部一道看似随意却极具张力的墨线,“如屈铁盘虬,暗藏‘金刚杵’笔意。此等气象,倒让晚生想起……八大山人笔下,那翻着白眼的鹌鹑、孤傲嶙峋的怪石。”
秦教授眼中精光一闪!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曹树贵:“接着说!”
“再看款识,”曹树贵目光移向画面角落几行小字,“‘乙酉秋日,写于青藤书屋’。乙酉……清兵入关第二年!青藤书屋,乃徐文长故居!徐渭其人,狂放不羁,笔墨如癫如狂,如骤雨疾风!此画作者落款于此,笔意虽极力摹仿云林之淡,然字里行间,锋芒隐现,尤其这‘青藤’二字,收笔处如刀劈斧削,分明是借倪瓒之壳,浇徐渭胸中块垒!此非隐逸之画,实乃遗民血泪,孤臣孽子之悲鸣!”
他越说越快,眼中闪烁着洞穿历史烟尘的锐利光芒,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相击:“此画意境,看似‘寒江独钓’之清冷,细品之,实为‘山河破碎风飘絮’之沉痛!那孤舟非渡人,乃漂泊无依之象征;那远山非可望,乃故国不堪回首之屏障!此乃……以极淡之墨,写极痛之心!以倪瓒之形,藏徐渭之魂!妙!大妙!”
画室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微风拂过古卷的细微声响。秦教授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呼吸都似乎停滞了!他浸淫古画鉴定数十年,对这幅画的年代和风格归属早有定论,却从未像眼前少年这般,从一笔一划、一字一印中,如此精准而深刻地剥离出画者那隐藏在淡墨枯笔下的、惊心动魄的灵魂密码!
过了许久,秦教授才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他缓缓摘下眼镜,用布擦拭着,手指竟微微颤抖。再看向曹树贵时,眼神已彻底变了。那里面没有了前几次的惊疑、审视,甚至没有了单纯的震撼,只剩下一种近乎敬畏的、深不见底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感。
“后生……可畏啊!”秦教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老夫……自诩阅画无数,竟不及你一眼之明!此画……是老夫十年前在津门一场小拍所得,一直疑为明末清初遗民仿倪之作,却从未勘破其中竟藏着青藤血脉!你……你这双眼,你这颗心……”他摇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曹树贵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好!好一个‘以倪瓒之形,藏徐渭之魂’!此论,当浮一大白!”
“有此眼力心性,更需手上功夫匹配!”秦教授的情绪似乎被曹树贵那番石破天惊的画论彻底点燃,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一扫平日的沉郁,“从今日起,老夫亲自‘操练’你!素描、色彩、速写!把你那点野路子,给我掰正了,揉碎了,再炼成你自己的东西!”
秦教授的教学方式,与其说是教授,不如说是“熬炼”。
他不再让曹树贵画简单的几何体,而是直接搬出那尊被历代美院学子视为噩梦的石膏像——“海盗”。秦教授的要求近乎苛刻:“形准?那是基础!我要你透过这满脸皱纹、扭曲痛苦的表情,看到他骨子里的强悍不屈!看到古希腊悲剧的力量!看到米开朗基罗《奴隶》般的挣扎!用你的线,给我把他的灵魂‘抠’出来!”他逼着曹树贵用最硬的炭笔,在粗糙的纸上反复磨炼,线条要如刀刻斧凿,又要蕴含“屋漏痕”般的生命力。当曹树贵下意识地将明朝灵魂对“骨法”的理解融入,用类似山水画中表现山石嶙峋的“斧劈皴”笔意去处理海盗面部肌肉的强烈转折时,秦教授眼中精光爆射,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大喝一声:“好!就这么来!形神兼备!形是西洋的形,神是你东方的神!揉!”
秦教授打开尘封的颜料箱,搬出一组极其刁钻的静物:一个深紫近黑的旧陶罐,一串半青半黄的香蕉,一块灰绿色的衬布,背景是一扇挂着霜花的旧蓝漆木窗。光线从侧面打来,形成复杂微妙的冷暖对比。“调不准?那就给我往死里调!”秦教授咆哮着,“不准用现成的灰!自己用补色调和!我要那陶罐的黑里透出紫气,像你的熙宁墨!香蕉的黄绿转换要像恽寿平的没骨花卉,鲜活不死!衬布的灰绿里要有冷暖呼吸!背景的蓝漆,要画出岁月剥蚀的痕迹,像古画的旧绢!颜色不是涂上去的,是‘写’上去的,是‘养’出来的!”曹树贵在秦教授的“咆哮”中,将明朝灵魂对墨分五色、随类赋彩的深刻理解,与现代色彩学的科学规律强行融合。他调色时,脑中想着的是“焦、浓、重、淡、清”的墨韵层次;落笔时,却又精准地控制着色彩的明度、纯度和冷暖关系。当他把那扇旧蓝漆木窗画得仿佛能闻到木头腐朽和霜花寒气时,秦教授沉默了,只是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这成了曹树贵最“如鱼得水”的领域。秦教授把他赶到了人潮汹涌的火车站、菜市场、公园角落。“笔不离手!眼不停转!”秦教授命令道,“抓动态!抓神韵!三分钟一个人!画不准?那就画‘意’!用你的线,把人的精气神‘勾’出来!”曹树贵穿梭在喧嚣的人群中,明朝灵魂对“传神写照”的追求与现代速写对动态捕捉的要求完美契合。他笔下,扛着麻包的民工,弯腰的瞬间仿佛蕴含着千斤重担,线条沉雄如碑;嬉笑打闹的孩童,动态轻盈跳跃,线条如行云流水;打盹的老人,寥寥数笔勾勒出松弛的轮廓和安详的神态,带着八大山人般的简逸。他甚至还偷偷在速写本角落,用蝇头小楷题上几句即兴的打油诗或感悟,比如画一个等车的疲惫白领,题曰:“铁匣困龙蛇,浮生蚁旋磨。何时得破壁,振翅向天河?” 秦教授翻看他的速写本时,常常沉默良久,眼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
时间在疯狂的“熬炼”中飞逝。曹树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变着。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拥有明朝灵魂的“怪胎”,也不再是那个被联考击垮的“废物”。秦教授那近乎残酷的打磨,将他灵魂深处两个时代的积淀、两种艺术的理解,如同千锤百炼的锻铁般,强行融合、淬火,锻造出一种独特而强悍的视觉语言——根基是西方造型体系的严谨与科学,灵魂却流淌着东方书画的写意与神韵。他画素描时,线条带着金石味;画色彩时,调子透着水墨韵;画速写时,动态藏着书法的笔意。
画室里,再无人敢轻视角落里的曹树贵。连蔡坤许偶尔瞥向他的目光,也充满了复杂的忌惮。而林砚秋,每当目光与他相遇,总会飞快地移开,脸颊微红,但眼神深处,那抹温柔与好奇,却如同春水般,日益深浓。
又是一个深夜。曹树贵在秦教授画室完成最后一组色彩小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等等。”秦教授叫住了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下个月初,翰林美术美院有个针对优秀培训生的暑期先修营,为期两周。这是推荐信和申请表。”
曹树贵接过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他抬头看向秦教授。
昏黄的灯光下,秦教授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初,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华清……是你的执念。但路,要一步步走。先去‘翰林’看看真正的泰山北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回来……再跟我谈华清。”
曹树贵握紧了手中的信封,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秦教授,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出旧楼,夜风微凉。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怀中那锭熙宁古墨紧贴着胸口,传来一丝恒久的冰凉。唇瓣上,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梦境的甜蜜和某个蝴蝶振翅的痕迹。
前路依旧漫长,荆棘密布。
但手中的笔,胸中的墨,还有那……未曾言说的悸动,都如同暗夜里的星火,指引着方向。
他迈开脚步,身影融入沉沉的夜色,步伐沉稳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