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列车裹挟着夏日的热浪,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轰鸣。窗外,广袤的华北平原在晨光中铺展开来,青纱帐连绵起伏,偶有村落点缀其间,升起袅袅炊烟。曹树贵靠窗坐着,怀中紧抱着一个半旧的帆布画袋,里面装着秦教授那封沉甸甸的推荐信、几支用得顺手的炭笔、一小盒颜料,以及那锭用素绸仔细包裹的熙宁古墨。冰凉的墨锭紧贴胸口,像一枚来自时光深处的护心镜。
“翰林画院”暑期先修营。这七个字,如同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悬在心头。秦教授那句“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更像是一记警钟。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脑海中却交替浮现出秦教授画室里那些令人窒息的熬炼,和林砚秋在昏黄路灯下那惊慌逃开的背影。甜蜜与压力交织,让他的掌心微微出汗。
踏入“翰林画院”那恢弘而充满历史感的大门,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没有培训中心的喧闹与烟火气,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肃穆的学术氛围。古老的建筑爬满藤蔓,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阳光和匆匆走过的、背着巨大画夹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丙烯和旧书的混合气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艺术的圣殿之上。
先修营的学员来自全国各地顶尖画室,无一不是各省联考中的佼佼者,带着天之骄子的锐气和对“翰林”的无限憧憬。当曹树贵这个来自南方不知名小画室、据说还是“省联考失利复读生”的家伙,拿着秦振川的推荐信报到时,迎接他的是一道道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淡淡的轻蔑。
“秦老推荐的?就他?”
“看那身行头……啧,地摊货吧?”
“听说在地方画室搞了个什么‘血书’,哗众取宠吧?”
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芒刺,扎在曹树贵敏感的神经上。明朝灵魂的清高与这具身体原主的自卑感再次交织碰撞,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眼神却微微低垂,紧抿着嘴唇。
宿舍是八人间,拥挤而简陋。曹树贵的床铺在靠门的上铺。他默默放下行李,刚想整理,下铺一个留着艺术家式长发、穿着考究的男生(叫陈锋,来自华清附中)便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床沿,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调侃:
“喂,新来的?听说你挺能整活儿?‘血书’考清华?志向不小啊!”旁边几个室友也跟着哄笑起来。
曹树贵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将怀中的画袋抱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平淡:“谬传而已。学生……曹树贵,请多指教。” 说完,便不再理会身后的哄笑,自顾自地爬上床铺,将画袋小心地塞进枕头内侧。
先修营的课程强度远超地方画室。第一天便是高强度素描——长期作业,模特是一位气质沉郁的老教授。巨大的画室里,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气氛凝重得如同考场。
陈锋的位置在曹树贵斜前方。他动作娴熟优雅,用的是昂贵的进口炭条和康颂细纹纸,起稿迅速精准,排线细腻流畅,很快就建立起严谨的形体框架和微妙的灰调子,引来周围学员羡慕的目光。他偶尔瞥向角落里的曹树贵,嘴角带着一丝优越感。
曹树贵却显得有些“笨拙”。他没用炭条,而是固执地使用着自己带来的、最硬的中华绘图铅笔。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迅速铺开大关系,而是对着画板,久久地凝视着模特,眼神专注得近乎穿透。明朝灵魂在“观”——观那老者眉宇间岁月刻下的沟壑中蕴含的沧桑与智慧,观那松弛皮肤下依旧坚韧的骨骼结构,观那沉静姿态中流露出的学者风骨。现代灵魂则在疯狂调动秦教授“熬炼”出的所有对形体、光影、结构的理解。
当他终于下笔时,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线条并非流畅细腻,而是如同在碑石上镌刻,带着明显的顿挫和“屋漏痕”般的起伏!他先用硬铅极淡地定下关键的骨点位置,然后竟从模特那双深邃、布满皱纹的眼睛开始刻画!笔触极其精炼,用最硬的铅笔侧锋“刮”出眼睑的厚度和沧桑感,用极细微的调子变化暗示眼球的体积和玻璃体的通透,尤其瞳孔处一点精光,被他用笔尖极其小心地“点”出,瞬间赋予那双眼一种洞穿世事的沉静力量!
“哗众取宠!”陈锋低声嗤笑,对旁边人道,“不从整体入手,死抠局部,外行!”
曹树贵充耳不闻。他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画完眼睛,转向额头深刻的皱纹。他没有排线,而是用类似山水画中表现山石肌理的“披麻皴”笔意,以短促、有力、方向多变的线条去“写”出皱纹的走向、深浅和质感!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和思想的轨迹。接着是鼻梁、颧骨、嘴唇……他笔下的人像,没有华丽的光影效果,没有炫技的排线,只有一种近乎“刀劈斧凿”般的厚重感和一种直指人心的精神力量!那硬铅在粗糙的画纸上艰难行走发出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带着一种孤绝的韵律。
几天过去,当陈锋那幅光影细腻、结构严谨的作品已接近完成,赢得不少赞许时,曹树贵的画板上,人像的头部才堪堪完成,身体部分还只是潦草的几根结构线。画面显得“脏”、“黑”,局部深入却整体关系不明,在周围一片精细完整的画面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落后”。
“果然是个草包,秦老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课间休息时,议论声更大了。
曹树贵只是默默削着铅笔,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
长期作业的最后一天。所有作品即将收尾,接受导师讲评。
陈锋的作品一如既往地稳定出色,光影柔和,质感逼真,形神兼备,几乎无可挑剔,被导师赞为“学院派典范”。当导师走到曹树贵那幅依旧显得“未完成”且“脏黑”的画板前时,眉头深深皱起,周围学员也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导师仔细端详着画中那刻画得入木三分的头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摇头:“局部刻画确有独到之处,精神捕捉也很强。但!整体关系严重失衡,身体部分几乎空白,空间、虚实全无!这完全违背了素描的基本规律!曹树贵同学,你的基础……”
就在导师准备下结论时,曹树贵忽然站了起来。他没有辩解,只是拿起一支全新的、最软的8B铅笔,走到画板前。
整个画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明朝灵魂在低语:“气韵未通,筋骨未连……”
现代灵魂在咆哮:“破局!用墨韵!写意!”
曹树贵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不再看模特,目光死死锁定画板!手腕悬空,执笔如执刀!
“唰——!”
一道浓重、粗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侧锋横扫,如同狂草笔意中的“飞白”,狠狠砸在画中人像肩颈连接处!那不是塑造形体的排线,而是如同山水画中表现巨岩断崖的“斧劈皴”!浓黑的炭粉在纸上炸开,瞬间建立起肩部浑厚坚实的体量感,与头部精微的刻画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张力!
紧接着,笔锋急转!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塑造,而是大写意般的“书写”!他用8B铅笔的侧锋,以近乎癫狂的速度和力度,在画中人像的背部、手臂处“皴擦”、“点厾”!线条奔放不羁,浓淡干湿瞬息万变,或如“折钗股”般刚劲,或如“屋漏痕”般涩行!寥寥数笔,看似狂放无度,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老者宽大衣袍下隐含的、属于学者脊梁的挺直骨架和沉静的力量感!那空白的身体部分,被他用这种充满东方写意精神的狂放笔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填满”!画面不再脏黑,那狂放的笔触形成的深重墨色,反而如同古画中的焦墨,将头部精雕细琢的“工笔”效果衬托得更加突出,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工写结合”的视觉奇观!一种沉雄、苍劲、饱含精神力量的整体气韵,如同沉睡的巨龙,在狂放的笔触下轰然苏醒!
最后一笔落下!曹树贵猛地将铅笔掷于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仿佛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爆发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画室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导师张着嘴,眼镜滑到了鼻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幅瞬间“活”过来、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画作!陈锋脸上的优越感彻底凝固,化为一片震惊的空白!所有学员都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一头沉默的困兽,骤然挣断锁链,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
“这……这……”导师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猛地凑近画面,仔细看着那狂放笔触中蕴含的精准结构支撑,看着那头部精微与身体写意形成的强烈对比与完美统一,看着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冲破纸面的精神力量!“化……化腐朽为神奇!以无法为有法!这……这是素描?这简直是……是‘墨戏’!是精神的狂草!”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猛地转向曹树贵,眼中燃烧着发现瑰宝般的炽热光芒,“曹树贵!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曹树贵缓缓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摔断的8B铅笔,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学生愚见,素描者,非仅描摹光影形骸之术,实乃‘格物’以‘写神’之道。形骸为舟,精神为楫。舟楫相济,方能渡心海之波澜,抵彼岸之神光。”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陈锋那幅精致却略显匠气的作品,又落回自己那幅充满“破坏力”与“生命力”的画板上,一字一句:
“此画,名曰——《破壁》。”
“破壁”二字出口,如同惊雷,在肃穆的画室中轰然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