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燕京之行,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曹树贵原本沉寂的生命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却诡异地被“翰林画院”那厚重的高墙所阻隔。《破壁》的震撼在营内引发了短暂的飓风,导师的激赏,部分学员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轻蔑到敬畏),甚至有人私下想高价买走那幅画,都被曹树贵沉默地拒绝了。他像一块骤然投入激流的礁石,短暂地激起浪花后,又迅速沉入水底,回归到近乎苦行僧般的专注。

每日课程结束,他总是一个人背着画夹,流连于“翰林”巨大的图书馆古籍部,在发黄的书页和碑帖拓片间汲取营养;或是躲在无人的画室角落,对着那锭熙宁古墨出神,用最廉价的毛边纸反复临摹宋元小品的笔墨意趣,试图将那份穿越千年的冷冽幽香,融入自己日益强悍却也日益感到瓶颈的现代视觉语言中。陈锋等人复杂的目光,外界的议论,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心中只有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的目标——华清。

这沉默的专注,却通过无形的电波,在千里之外的邕州画室激起了另一场无声的风暴。

林砚秋坐在自己的画架前,画板上是一幅精心绘制的色彩静物,鲜亮的果子,光滑的瓷瓶,灰调衬布。笔触细腻,色彩和谐,是她一贯的稳定水准。然而,她的目光却有些飘忽,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画笔。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一条来自燕京的彩信上。

那是她辗转从一个也参加了先修营的同学那里要来的。一张翻拍的照片,有些模糊,但画面上那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笔触,那精微头部与写意身躯形成的强烈冲击,那扑面而来的精神力量,却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照片下面附着一行小字:“看看你们画室那个‘疯子’在‘翰林’干了什么!《破壁》!导师说这是天才之作!”

《破壁》!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林砚秋指尖一颤,画笔“啪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染上灰尘。她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幅震撼人心的素描,再看看自己画板上那幅精致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色彩静物……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撼、失落、羞愧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昨夜昏黄路灯下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带来的甜蜜和勇气,此刻在《破壁》的惊涛骇浪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她以为自己开始了解他,走近他,却原来,她看到的,不过是他冰山露出水面的微小一角。他沉默的专注,他眼中的火焰,他笔下的惊雷,早已指向一个她需要仰望的星辰大海——华清。

而她呢?她的目标,她的努力,在这幅《破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自我怀疑和想要靠近却又害怕被那光芒灼伤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翻腾。她猛地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在短信编辑框里输入又删除,反复多次。最终,只发出了一条极其简短、带着试探和无数未竟之语的短信:

“燕京……好吗?画,看到了。《破壁》……很厉害。” 发送对象:曹树贵。

北上的列车再次轰鸣,这次是归途。窗外,燕赵大地的景色飞速倒退,带着夏日尾声的燥热。曹树贵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怀中画袋里,除了那锭墨和几支笔,多了一本“翰林”图书馆古籍部盖章的《石涛画语录》复印本,以及……一张小心折好的、署名为“翰林画院暑期先修营导师组”的结业评语,上面只有力透纸背的两行字:

“笔挟风雷,墨藏古今。破壁之志,可撼昆仑。望砥砺前行,勿负此才。——翰林画院导师组荐”

《破壁》带来的喧嚣已沉淀为心底一块坚实的基石。燕京的试剑,让他看清了差距,也更坚定了方向。秦教授说得对,华清的路,需要一步步走出来。而“翰林”的认可,只是第一步。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睁开眼,是林砚秋那条简短却蕴含千言万语的短信。

目光在“《破壁》……很厉害”几个字上停留片刻,曹树贵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他能想象她看到那幅画时的震惊。沉默片刻,他指尖在按键上移动,回复同样简短:

“尚可。已归。谢。”

刚按下发送,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秦教授,信息更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明日晨七时,画室。带《破壁》。”

清晨七点,秦教授画室。陈年墨香依旧,却仿佛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凝重。

曹树贵将《破壁》的原作小心地在画案上展开。秦教授背着手,佝偻着腰,如同鉴赏稀世古画般,凑得极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扫过画面上每一道狂放的笔触,每一处精微的刻画。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手指偶尔悬空,沿着线条的走向虚划。

画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早起的鸟雀在鸣叫。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秦教授才缓缓直起身,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他没有评价画作本身,而是转过身,走到巨大的书柜前,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卷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卷轴。他极其郑重地将卷轴在画案另一侧缓缓铺开。

那是一幅绢本水墨。没有繁复的景物,只有一片浩瀚无垠的虚空。虚空的中央,偏下的位置,用极淡极简的枯笔,勾勒出一叶几乎要融入虚无的扁舟。舟上无人,唯有一支孤零零的橹,斜倚船舷。画面大片留白,空寂得令人心悸,却又蕴含着一种吞吐宇宙的磅礴气韵。左上角落款,是几个铁划银钩、力透绢背的小字:“**八大山人写意**”。

“看。”秦教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沧桑,“看这空,看这虚,看这‘无’中生出的‘有’!看这一叶孤舟,如何在这万古寂寥中,破开无形的壁障!”他猛地指向曹树贵那幅《破壁》,“你的‘破’,是笔破纸,墨破形,力破骸!是外显的峥嵘!而八大之‘破’,是心破樊笼,意破虚空,神破形迹!是内蕴的浩瀚!”

曹树贵浑身剧震!目光在两幅画之间急速游移!一幅是力透纸背、充满现代构成与精神张力的狂放素描;一幅是空灵寂寥、蕴含东方宇宙观与生命哲思的千古绝笔!截然不同的形式,截然不同的时代,却在“破”的精神内核上,产生了惊天动地的共鸣!

“形可破,神不可散!力可显,意不可穷!”秦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华清之门,非蛮力可破!更非炫技可入!它要的,是这‘破壁’之志下,能否蕴藏‘八大山人’般的宇宙胸怀!能否在严谨的现代形式中,灌注古老东方的灵魂气韵!能否将你的墨,你的血,你的骨,熬炼成……**开天辟地的那一笔**!”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曹树贵,手指如同利剑,直指画案上那锭幽光流转的熙宁古墨:

“还有三个月!三个月后,华清校考!”

“这墨,这《破壁》之志,这八大之魂!便是你的投名状!”

“是破壁成龙,还是粉身碎骨……”秦教授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最后的、残酷的托付与逼问,“就看你……**能不能熬过这最后的三味真火!把你自己,炼进这幅画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画室窗外,盛夏炽烈的阳光正猛烈地撞击着玻璃,将秦教授佝偻却如孤峰般挺立的背影,和曹树贵那骤然握紧拳头、眼中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身影,一同投射在挂满古画的山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空气灼热,仿佛一点即燃。

华清的倒计时,在墨香与无声的惊雷中,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