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将古老的燕京城裹成一片混沌的银白。华清大学丹青学院那融合了现代钢骨与传统飞檐的建筑群,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冰冷而神圣的威严。校考之日,终于裹挟着严冬最凛冽的寒意,降临了。

考场设在学院最大的天光画室。巨大的落地窗外,风雪狂舞,天地苍茫。室内却暖气开足,亮如白昼,气氛凝重得如同祭坛。数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顶尖考生如同即将出征的战士,各自占据一方画板领地,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丙烯、新画布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近乎窒息的竞争压力。

曹树贵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风雪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呜咽。他放下沉重的画袋,动作沉稳。画袋里,那锭熙宁古墨紧贴心口,冰凉的触感如同定海神针,压制着胸腔里奔涌的惊涛。他取出工具:几支削得极尖的硬铅,一小盒常用的颜料,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画布。没有炫目的新材料,只有陪伴他一路走来的、浸透了血汗的老伙计。最后,他极其郑重地取出那本翻得卷边、沾着点点墨渍的《华清艺苑课徒稿辑要》,放在画架旁一个触手可及的位置。书页间,夹着秦教授写有“开天辟地那一笔”的纸条。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考场。看到了前排正襟危坐、调试着昂贵进口颜料的陈锋(他也杀入了华清校考);看到了远处林砚秋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她凭借扎实功底也获得了资格);更看到了无数张或紧张、或自信、或故作镇定的年轻面孔。每一张面孔背后,都是一个燃烧的梦想,一段拼尽全力的故事。但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块空白的画布。

铃声刺破寂静!

主考官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本场命题创作,题目——《界》!材料、形式不限!时间——三小时!开始!”

《界》!

一个字,重若千钧!如同巨石投入心湖,瞬间在曹树贵脑海中激起滔天巨浪!

界?何为界?

是空间之界?时间之界?心之界?道之界?

是翰林画院那恢弘大门?是秦教授画室里那堆叠如山的古卷?是邕江大桥分隔的新旧城区?是林砚秋昏黄灯下那一吻带来的甜蜜与疏离?还是……他灵魂深处那明朝书生与现代画生之间那道无形的、日夜撕扯的鸿沟?!

无数画面在脑中飞旋、碰撞!熙宁古墨的幽光,八大山人的孤舟,《破壁》中狂放的笔触与精微的刻画,秦教授佝偻的背影,林砚秋含泪的眸子,父母在村口老槐树下凝成的黑点……所有的过往,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挣扎与渴望,都如同被这个“界”字点燃,轰然燃烧起来!

曹树贵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动手。他闭目凝神,如同入定的老僧。风雪拍窗的呜咽声、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考生压抑的呼吸声……所有的喧嚣都渐渐远去。唯有怀中古墨那恒久的冰凉,和书页间秦教授的字迹,如同灯塔般指引着方向。

明朝灵魂在低语:“界者,藩篱也。天地有界,人心亦有界。破界之道,在悟不在力。”

现代灵魂在嘶吼:“破!必须破!用你的笔!你的墨!你的血!撕开它!”

豁然开朗!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与清明!他抓起一支最硬的6H铅笔,手腕悬空,如同握着一柄开山巨斧,对着空白的画布中心,狠狠劈下!

“嚓——!”

一道深重、粗粝、带着金石崩裂般质感的直线,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斧,悍然撕裂了画布的“界”!那不是起稿的辅助线,而是一道充满仪式感的、宣告征途开始的——墨痕惊雷!

紧接着,笔走龙蛇!他不再遵循任何常规构图法则!铅笔在他手中化作刻刀、化作毛笔、化作他意志的延伸!他以那道惊雷般的墨痕为轴心,用最硬的铅笔侧锋疯狂地“刮擦”、“皴染”!深黑的炭粉在画布上堆积、炸裂,形成一片混沌、沉重、仿佛孕育着无尽风暴的“深渊”!这深渊,是时空的夹缝?是灵魂的囚笼?是华清那高不可攀的门槛?还是……他内心那道日夜撕扯的鸿沟本身?!

就在这片混沌深渊的中心,他笔锋陡然一转!换上了最软的8B铅笔,动作却变得极其缓慢、凝重,如同在碑石上镌刻经文!他用精微到极致的笔触,在深渊的“彼岸”,开始“书写”!

他“书写”的不是具象的物,而是“意”!

是八大山人孤舟上那支斜倚的橹,以简到极致的枯笔勾勒,却承载着万古寂寥!是倪瓒画中萧瑟的远山轮廓,淡到几乎融入虚空,却蕴含着山河破碎的沉痛!是秦教授佝偻背影中蕴含的如山岳般的期许!是林砚秋回眸时眼中那泓清泉般的温柔!更是他自己——一个明朝灵魂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格格不入与挣扎求存!

这些来自不同时空、不同维度的“意”的碎片,被他用精微的、近乎工笔的线条和极其克制的灰调子,“书写”在深渊彼岸的“光明之地”。它们彼此独立,却又通过画面中无形的“气”和笔意的呼应,隐隐构成一个充满东方哲思与诗意的精神图腾!

画面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一边是狂放、混沌、深重如墨的“深渊”(破);一边是精微、空灵、充满诗性光芒的“彼岸”(立)。那道最初的“墨痕惊雷”,则成了分割亦是连接两者的唯一桥梁——界!

时间在疯狂流逝!汗水浸透了曹树贵的鬓角,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在画布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左臂拆掉石膏的部位传来熟悉的酸胀,右手因长时间紧握硬铅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越来越旺,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当那精微的“彼岸”图腾即将完成时,曹树贵猛地停下!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渴”!画面已足够震撼,但那道“界”,那道分割混沌与光明的“墨痕惊雷”,似乎还缺少一种……足以贯穿时空、点燃灵魂的终极力量!

明朝灵魂在呐喊:“血!以血为祭!破此樊笼!”

现代灵魂在共鸣:“骨墨血彩!就是现在!”

曹树贵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咬向自己右手食指——那个曾经刻下“清美”血誓、包裹着纱布的旧伤处!

剧痛!尖锐的刺痛直冲脑髓!

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包裹的纱布,顺着指尖滴落!

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那只染血的食指,蘸满了调色板上最浓最纯的西洋红颜料!那鲜红粘稠的颜料,混合着他温热的血液,在指尖化开,形成一种妖异而神圣的朱砂色!

在全场考生和监考老师惊骇的目光注视下,曹树贵如同进行着最古老庄严的祭祀,将那只染血的食指,狠狠地点向画布上那道分割天地的“墨痕惊雷”的中心!

“噗!”

一点饱满、炽热、仿佛燃烧着生命之火的朱红,如同宇宙初开时炸裂的第一颗星辰,悍然烙印在那道深黑的界痕之上!

这一点朱红落下!

如同画龙点睛!

如同盘古开天!

那原本深重、粗粝、充满破坏感的“墨痕惊雷”,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它不再仅仅是一道分割线,而成了一条奔涌着岩浆与星火的血河!一条沟通混沌深渊与光明彼岸的血脉!一种以个体生命之血祭奠艺术至高理想、贯穿古今时空的精神图腾!

画面活了!

深渊的混沌在血河的照耀下,仿佛孕育着新生的风暴;彼岸的精微图腾在血河的连接下,散发出温暖而永恒的光芒。破与立,古与今,血与墨,力与美,绝望与希望……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重量,都在这一点朱红的统摄下,达成了惊心动魄的和谐与升华!

整个巨大的天光画室,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风雪拍窗的声音消失了。

画笔划过的声音消失了。

呼吸声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幅名为《界》的画作上!钉在那一点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朱红之上!

陈锋手中的画笔“啪嗒”掉在调色盘上,溅起一片刺目的颜料,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那幅画,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被彻底碾压的苍白和……一丝绝望的明悟。他终于懂了,他和曹树贵之间的差距,从来不是技巧,而是灵魂的厚度与燃烧的烈度!

林砚秋站在远处,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看着那幅画,看着画布前那个脸色苍白如纸、指尖滴着血、却挺直脊梁如同孤峰的身影……昨夜短信里那句“《破壁》……很厉害”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不是厉害,这是……燃烧!是用生命在叩击那道名为“华清”、名为“艺术”、名为“自我”的终极之界!巨大的震撼、心疼、自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爱恋,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几位巡场的监考教授,包括主考官,全都停在了曹树贵的画板前。那位白发苍苍的主考官(据说曾是华清艺苑的开山元老之一),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画布上。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沿着那道“血河”的走向虚划。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幅画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最终,主考官缓缓直起身。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却眼神亮得惊人的曹树贵。然后,他抬起手,对着旁边负责记录的工作人员,极其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评分。

没有评价。

只有这一个无声的点头。

但在场所有懂得华清分量的人,都明白这个点头意味着什么——那是通往艺术圣殿最高门槛的钥匙,在无声的惊雷中,被一只染血的手指,悍然叩响!

曹树贵缓缓放下那只依旧在渗血的食指。指尖传来灼热的刺痛,混合着颜料粘腻的触感。他低头,看着画布上那一点自己生命凝成的朱红,再看看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虚脱、释然和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

他弯腰,用那只干净的手,从画架旁拿起那本《课徒稿辑要》,翻到扉页。秦教授那“开天辟地那一笔”的字迹映入眼帘。他拿起一支小楷毛笔,蘸了点水盂里的清水,在秦教授的字迹旁,极其工整、极其郑重地,写下了两个力透纸背的小字:

《界》

曹树贵 血墨于华清庚寅风雪。

墨迹未干,映着窗外苍茫风雪,如同两枚盖在命运契约上的血色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