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华清校考的余震,远比燕京翰林画院那次来得更加隐秘,却也更加深远。没有当场宣布的分数,没有喧嚣的议论,只有那幅在风雪天光画室里诞生的《界》,如同一个沉默的传说,在有限的圈子里悄然流传。那一点混合着鲜血与西洋红的朱砂,灼痛了所有见证者的视网膜,也点燃了无数关于“天才”、“疯子”、“殉道者”的猜测。

曹树贵却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再次沉入了寂静。他带着指尖未愈的伤口和那幅《界》的底稿照片,回到了邕州。画室里,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坐在角落的身影,只是身上那股孤狼般的执拗,沉淀为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他不再需要疯狂地证明什么,笔下的线条却愈发凝练厚重,色彩也多了几分历经淬火后的温润与深邃。偶尔与林砚秋目光相接,两人都飞快地移开视线,空气里却流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甸甸的暖流。那场风雪中的“血祭”,早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的“界”——一道通往灵魂深处的桥梁。

日子在平静中滑向年关。联考成绩早已公布,曹树贵那曾经被视为耻辱的分数,在《破壁》与《界》的光芒下,已无人提及。华清的校考结果,却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这份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

秦教授的画室,墨香依旧。老人似乎更加苍老了,背佝偻得厉害,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迸发出最后也是最亮的光芒。他不再给曹树贵布置具体的作业,只是让他临摹八大山人,临摹石涛,临摹他所能找到的所有宋元小品。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对坐。秦教授会泡一壶极酽的苦丁茶,看着窗外萧索的冬景,讲一些陈年旧事,关于他祖父收藏那锭熙宁墨的颠沛,关于华清艺苑初创时的筚路蓝缕,关于艺术这条路上的孤寂与背叛。曹树贵则安静地听着,研磨着古墨,在毛边纸上信笔写着心得,或是用炭笔勾勒着秦教授在灯下愈发瘦削的侧影。一老一少,一壶苦茶,满室墨香,在无声中传递着比言语更沉重的托付与理解。

“墨,是有命的。”一次,秦教授摩挲着那锭熙宁墨,声音沙哑,“千年不坏,靠的是烟胶相融,千锤百炼。人……也一样。”他抬眼,目光如炬,穿透镜片,直抵曹树贵心底,“你那一点血,点破了《界》,也点醒了我这把老骨头。华清……不是终点,只是起点。真正的‘界’,在心里,在笔端,在往后这漫长一生的……每一滴墨里。”

腊月二十三,小年。邕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空气湿冷刺骨。画室放了假,只剩下零星几个家远的学员。曹树贵在宿舍整理画稿,窗外雨打芭蕉,更显寂静。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燕京区号。

他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喂,您好,是曹树贵同学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女声,“这里是华清大学招生办公室。恭喜你,你的校考专业成绩已经通过,综合排名……第一。正式录取通知书将在春节后寄出。请保持通讯畅通。”

“第一”两个字,如同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曹树贵心中激起一圈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激动的呐喊,只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巨大的疲惫和……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仿佛这个结果,早在《界》完成的那一刻,在那一点血墨落下之时,就已经注定。

“谢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宿舍里只剩下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冰冷的雨丝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远处,笼罩在烟雨朦胧中的邕江大桥若隐若现,江面上船只往来,如同浮动的剪影。他拿出手机,手指在按键上停顿片刻,只发出了两条极其简短的信息。

一条给秦教授:“华清,第一。叩谢师恩。”

一条给林砚秋:“过了。”

几乎在信息发出的瞬间,秦教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老人没有说话,听筒里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良久,才传来一声极其短促、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哽咽,随即电话被挂断。曹树贵握着手机,仿佛能透过电波,看到画室昏黄灯光下,那个佝偻老人摘下眼镜,用布满老茧的手背,狠狠抹去眼角浑浊泪水的画面。

片刻后,手机再次震动,是林砚秋的回复,只有一个字:

“好。”

后面紧跟着一个笨拙的、由字符组成的笑脸符号: “:)”

曹树贵看着那个简陋的笑脸,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他仿佛看到电话那头,林砚秋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和尖叫,笨拙地按出这个符号时,那染上红晕的脸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点燃了沉寂的画室。祝贺、惊叹、难以置信的询问蜂拥而至。曹树贵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他索性关了机,披上一件旧外套,撑起一把黑伞,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中。

他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画室。而是凭着记忆,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走向那个在雷雨之夜刻下血誓的培训中心旧画室。那里早已人去楼空,门锁着,窗户蒙尘。

他站在屋檐下,收起伞。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脚边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隔着蒙尘的玻璃,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看到了那个在满地狼藉和刺目灯光下,用染血的手指在狰狞颜料废墟中刻下“清美”的、疯狂而绝望的自己。

他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触碰着窗内那片曾经放置画板的、如今空荡荡的区域。指尖传来玻璃的凉意。

“清美……”

他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唇齿间再无昨日的血腥与沉重,只剩下一种被岁月和墨香浸润过的、沉甸甸的平静。

雨丝渐密,天色愈发昏暗。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视线无意间扫过画室门口那斑驳的墙角。

一抹极其微弱、却顽强的新绿,撞入眼帘。

那是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嫩芽,从墙根潮湿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在凄风冷雨中微微颤抖着,却倔强地舒展着两片细小的叶子,绿得那样鲜亮,那样充满生机。

曹树贵脚步顿住,静静地看着那抹新绿。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嫩芽叶片上沾着的泥水。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起身,撑开黑伞。

伞骨划开连绵的雨幕。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蒙尘的画室窗户,看了一眼墙角那抹在风雨中摇曳的嫩绿,转身,步履沉稳地走进了苍茫的雨雾深处。

背影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渐渐模糊,最终与这座被冬雨浸润的南方小城融为一体。唯有怀中那锭熙宁古墨紧贴心口,传来一丝穿越千年时光的、恒久的微凉。

墨痕惊雷处,风雪叩门时。

血染丹青志,终见青山姿。

前路犹漫漫,墨海无尽期。

一点初心在,笔底自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