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校考夺魁的惊雷,在邕州这座南方小城激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曹树贵就被迫从墨香氤氲的艺术云端,一头扎进了硝烟弥漫的高考文化课战场。画室的角落换成了高三(七)班后排靠窗的座位,炭笔和颜料被堆叠如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取代,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松节油的气息,而是试卷油墨和汗水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焦灼。
数学课。秃顶的数学老师挥舞着三角板,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圆锥曲线的离心率。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啸。曹树贵正襟危坐,眉头紧锁,眼前的符号如同天书。明朝灵魂在哀嚎:“天元术?勾股弦?此非《九章》之遗韵乎?然则此般繁复推演,穷极变化,岂非匠气?” 现代灵魂则在绝望挣扎:“公式!定义域!参数方程!记!快记!” 他强迫自己盯着板书,手中的钢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线条扭曲,渐渐勾勒出的不是解题步骤,而是一方嶙峋的怪石轮廓……
“曹树贵!” 数学老师一声断喝,三角板重重敲在讲台上,“站起来!说说这道题离心率e的取值范围依据是什么?魂儿飘哪儿去了?!”
全班目光瞬间聚焦。曹树贵茫然起身,看着黑板上如同鬼画符般的曲线和公式,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明朝灵魂的“之乎者也”和现代数学术语在脑中激烈碰撞,一片混沌。
“哼!”老师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别以为专业过了华清就万事大吉!文化课不过线,神仙也救不了你!坐下!好好听讲!” 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曹树贵紧绷的神经上。他默默坐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像细小的芒刺。
下课后,林砚秋拿着水杯经过他的座位,脚步顿了顿,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担忧和欲言又止。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说:“数学……笔记借你看看?” 曹树贵摇摇头,声音干涩:“谢了,不必。” 他需要的不是笔记,是时间,是把他那被四书五经和素描色彩塞满的脑袋,强行格式化成高考答题机器的时间。林砚秋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的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两人之间那道因《界》而悄然拉近的桥梁,似乎又被这冰冷的现实和无法言说的压力,蒙上了一层薄霜。
真正的绝望,来自英语课。
当身材高挑、打扮时髦的英语老师Miss张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用流利的英文宣布“Today we’ll focus on the subjunctive mood, especially its application in clauses of concession…” 时,曹树贵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满耳叽里咕噜,如同鸟语。卷子发下来,密密麻麻的字母如同爬行的蚂蚁,阅读理解的文章更是如同天书。他盯着第一道选择题,四个选项长得都差不多,却感觉每一个都在嘲笑他的无知。
明朝灵魂彻底炸毛:“蛮夷之语!佶屈聱牙!岂能与我煌煌天朝雅言相提并论?不学!不考也罢!”
现代灵魂绝望嘶吼:“华清要求!必须过线!死记硬背!快背单词!”
痛苦地煎熬到下课。Miss张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扫过垂头丧气的曹树贵,点了他的名:“Cao Shugui, you look confused. Any questions about the subjunctive mood?”(曹树贵,你看起来很困惑。对虚拟语气有什么问题吗?)
曹树贵硬着头皮站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明朝灵魂在“mood”这个词上卡了壳,下意识地,一句带着浓重怀旧腔调的英文脱口而出,语速缓慢,发音奇特,却清晰无比:
“Revered Instructress(尊敬的老师),Thy query doth pertain to the hypothetical mood, which doth express a condition contrary to fact or a wish unlikely to be fulfilled. Its conjugation doth oft follow the pattern: Were I a bird, I would fly… Yet, prithee, doth this mood hold sway over clauses denoting concession, such as ‘Though he be poor, he is honest’? Verily, its usage doth seem more akin to the optative mood in the ancient tongue of the Romans…”(您的询问涉及虚拟语气,用以表达与事实相反的条件或不太可能实现的愿望。其变位常遵循如下模式:我若为鸟,当翱翔……然则,敢问此语气是否亦适用于表让步之从句,如“纵彼贫寒,其心诚也”?诚然,其用法似更近于古罗马语中之祈愿语气……)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同学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曹树贵!他……他在说什么?这发音……这用词……这语法结构……简直像从莎士比亚戏剧里爬出来的老古董!可偏偏……语法精准无比!内容直指核心!
Miss张脸上的职业微笑彻底僵住,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曹树贵,仿佛看到了活化石:“My… My God! Thy… Thy grasp of Early Modern English grammar and syntax is… is astonishing! And thy accent… it’s like listening to a scholar from the Elizabethan era! Where on earth did you learn this?!”(我的……天哪!你对早期现代英语语法和句法的掌握……简直惊人!还有你的口音……就像在听伊丽莎白时代的学者说话!你到底在哪里学的?!)
曹树贵自己也愣住了。刚才那段话仿佛不受控制地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江南水榭,红毛番邦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须发皆白,手持拉丁文《几何原本》,用这种带着浓重拉丁腔调的早期英语,耐心地为他讲解天文历法、欧几里得几何……三年!整整三年的朝夕相处,耳濡目染!那些深埋于明朝灵魂角落、早已被遗忘的“蛮夷之语”,竟在绝望的高考英语课上,被Miss张一句“subjunctive mood”如同钥匙般,骤然唤醒!
“I… I had the privilege of studying under a Western missionary… Father Matteo Ricci… for three years in my youth.”(我……我有幸在年少时师从一位西方传教士……利玛窦神父……学习了三年。)曹树贵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古老的韵律,却多了一份追忆的恍惚。
教室里彻底炸开了锅!
“卧槽!利玛窦?!”
“他真跟明朝人学过英语?!”
“这发音……绝了!BBC历史剧现场版?”
“语法还这么牛?!”
惊叹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先前那些嘲讽的目光瞬间变成了纯粹的震惊和崇拜!谁能想到,这个画室里用血墨破壁的“疯子”,在文化课上最大的短板,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底牌!
林砚秋坐在前排,猛地回过头,清澈的眸子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她看着曹树贵站在那儿,沐浴在全班惊愕与崇拜的目光中,脸上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却又因他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古老气韵,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微涩。
曹树贵的“古董英语”一夜之间成了校园传奇。Miss张如获至宝,课后专门留下他,激动地探讨早期现代英语的语法演变,甚至请他帮忙校正一份她正在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措辞。他磕磕绊绊地用着那些古老的词汇和句式,竟也完成得有模有样。
然而,这份意外的“天赋”并未弥合他与林砚秋之间那道微妙的“界”,反而在某些时刻,让它更加清晰。
晚自习课间。教室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曹树贵正埋头苦啃数学解析几何,眉头拧成疙瘩。林砚秋拿着一本英语语法书走过来,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声音轻柔:“虚拟语气这块,Miss张讲得有点快,要不要……”她翻开书,指着上面的例句,准备讲解。
曹树贵正被一道抛物线焦点问题折磨得头昏脑涨,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数学逼出的烦躁和急于求成的焦虑,脱口而出,用的竟是那日课堂上的腔调:“Prithee, Lin, this mathematical conundrum doth consume mine thoughts. Might I entreat thee for succor anon? The English mood, it doth pale in urgency beside this vexing locus!”(恳请,林,此数学难题正耗吾心神。可否容吾稍后再求助于汝?英语之语气,较之此恼人之轨迹,其急迫性实乃相形见绌!)
林砚秋翻书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脸上的关切和温柔瞬间凝固,随即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而僵硬。她抬起头,看着曹树贵依旧沉浸在数学题里的侧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先前因他英语天赋而起的骄傲和欢喜,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受伤、委屈,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曹树贵!”她猛地合上语法书,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整天‘prithee’、‘doth’、‘mine thoughts’!你以为自己是谁?莎士比亚穿越来的吗?!还是你觉得……跟我说话,用这种‘高人一等’的古董腔调特别有意思?!”她越说越激动,眼圈微微发红,“我知道你英语好!好得不得了!好到能跟几百年前的传教士称兄道弟!可你现在是在准备高考!是在跟我说话!不是在你的明朝书房里掉书袋!”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吸引了周围同学的目光。“‘相形见绌’?好!我的英语在你眼里就是‘见绌’!那你自己学吧!反正你那么厉害!” 她抓起书,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逃离什么让她窒息的东西。
曹树贵彻底懵了!他茫然地看着林砚秋愤怒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桌上那本摊开的、画满抛物线轨迹的数学练习册,脑子里嗡嗡作响。明朝灵魂感到无比委屈和不解:“吾……吾何错之有?不过直言心中所急……” 现代灵魂则被巨大的懊悔击中:“蠢货!她在关心你!你怎么能用那种腔调跟她说话!还说什么‘相形见绌’!完了!”
他想追出去解释,脚步却像灌了铅。教室里同学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和玩味。他颓然坐回椅子,看着林砚秋空荡荡的座位,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得发疼。那道因才华而短暂拉近的“界”,此刻,却因他灵魂深处无法剥离的“古意”和笨拙的情商,被骤然撕裂,划下了一道带着委屈与误解的深深沟壑。
窗外,夜色沉沉。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十天。墨池未平,情海又起波澜。曹树贵拿起笔,指尖冰凉,看着练习册上扭曲的抛物线,只觉得那冰冷的曲线,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捆缚在现实与历史、才华与情愫、希望与压力的夹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