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林砚秋的愤怒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冻结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回暖的空气。她不再主动找曹树贵说话,即使目光偶尔相遇,也迅速移开,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淡和疏离。曹树贵几次鼓起勇气想道歉,走到她座位旁,却被她周身那无形的冰墙挡了回来。一句“prithee”,如同魔咒,划开了无形的鸿沟。

高考倒计时的牌子翻到了鲜红的“10”。压力如同实质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教室里弥漫着咖啡的焦苦、风油精的刺鼻和熬夜后的疲惫气息。曹树贵埋头在题海中,数学卷子上的抛物线依旧狰狞,历史年份在脑中搅成一锅粥,唯有英语,成了他唯一的避风港。Miss张几乎把他当成了助教,一些涉及早期英语语源的疑难问题,常会低声与他讨论。每次这时,曹树贵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斜前方林砚秋投来的、带着复杂情绪的余光——有羡慕,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被冷落的委屈?但他不敢回应,只能用更古老的英语词汇和更严谨的语法,将自己更深地包裹起来,仿佛那层“古董”外壳能隔绝心口的闷痛。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刺破寂静。同学们如同泄洪般涌出教室。曹树贵收拾得慢了些,抬头时,正看到林砚秋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拐角,旁边跟着一个殷勤帮她拎书包的同班男生(李昊),似乎在讨论着什么难题,林砚秋侧脸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明朝灵魂的酸涩瞬间翻涌:“岂有此理!君子不夺人所好……”

现代灵魂的刺痛更加尖锐:“闭嘴!是你自己搞砸的!”

他烦躁地合上书本,塞进书包。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是那锭用素绸包裹的熙宁古墨。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带着一丝穿越时空的沉静。他紧紧握住它,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回到宿舍,室友们还在挑灯夜战,台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曹树贵无心看书,拿出那锭墨,又翻出秦教授赠予的、一方巴掌大小、边角磨损的旧端砚。他往砚池里倒了点清水,执起墨锭,手腕悬空,开始研磨。

动作很慢,很沉。墨锭与砚池相触,发出极其细微、带着韵律的“沙沙”声。冰凉的墨香在浑浊的宿舍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片薄冰。明朝灵魂在研磨的节奏中渐渐平息了烦躁,那些纷乱的数学公式、历史事件、英语单词仿佛被这单调的韵律梳理开来。现代灵魂则在墨香里汲取着一种源自秦教授、源自《破壁》、源自《界》的、近乎信仰般的沉静力量。

墨色渐浓,乌黑发亮,在小小的砚池中如蕴深渊。

曹树贵凝视着那汪墨,忽然心念一动。他抽出一张空白的英语作文稿纸,拿起一支小楷毛笔(这是他唯一坚持带到学校的“违禁品”),蘸饱了浓墨。

他不再去想复杂的句式,不再纠结虚拟语气,也不再试图模仿任何现代范文。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邕江大桥的晨昏,是秦教授画室里氤氲的茶烟,是林砚秋在昏黄路灯下惊慌逃开的背影,是燕京风雪中那一点血墨炸开的瞬间……一种强烈的倾诉欲,伴随着研磨带来的心流,喷薄而出。

笔尖落下,在横线格的英文稿纸上,游走出古老中国的书法韵律!

他用英文书写,字迹却是铁画银钩的楷书笔意!

内容不再是空洞的模板:

“The world spins fast, like a potter’s wheel, shaping our days with relentless haste. Yet, in the eye of this storm, I seek the stillness of an ancient inkstone. Each grind of the inkstick is a meditation, each drop of ink a universe contained. It reminds me that beneath the cacophony of exams and expectations, flows a deeper river – the river of self, of passion, of the quiet resolve to carve one’s own path, even on the most foreign of papers.”(世界飞速旋转,如陶钧般,以无情的匆忙塑造着我们的日夜。然而,在这风暴之眼中,我寻觅一方古砚的沉静。每一次研墨皆是禅定,每一滴墨皆蕴含宇宙。它提醒我,在考试与期许的喧嚣之下,流淌着一条更深的河流——那是自我的河流,是热爱的河流,是在最陌生的纸张上也要刻下己路的、沉静的决心。)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复杂的从句。只有最朴素的词汇,被那力透纸背的书法和沉静如水的哲思赋予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笔意流转间,英文的骨架被注入了东方水墨的灵魂。

写罢,他放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胸中块垒,仿佛随着墨迹的流淌而消散了几分。他小心地将这张“不伦不类”的稿纸折好,夹进英语书里。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作文,但他知道,这是他能写出的、最真实的东西。

第二天英语课。Miss张在讲评模拟卷的作文。她拿起一份试卷,脸上露出极其惊讶和赞赏的表情:“Class, I have to share something extraordinary. This essay… it’s not perfect in structure, but the depth of thought and the unique… calligraphic presentation… are simply stunning!”(同学们,我必须分享一份非凡之作。这篇作文…结构并非完美,但其思想的深度以及独特的…书法呈现…简直令人惊叹!)她将那份作文投影出来。

正是曹树贵昨夜写的那张!铁画银钩的英文楷书在幕布上放大,力透纸背的笔触和沉静深邃的内容瞬间震撼了全班!

“哇!”

“这字……是打印的吗?!”

“内容……好有哲理!”

“是曹树贵!只有他能写出来!”

惊叹声此起彼伏。林砚秋怔怔地看着幕布上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看着那些充满沉静力量的字句。她仿佛透过这奇特的“墨书英文”,看到了昨夜灯下,那个孤独研磨着古墨、在喧嚣中固执地守护着内心一方净土的少年。心口那道冰封的“界”,似乎被这墨色与文字中蕴含的温暖力量,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下课后,曹树贵被Miss张叫住,详细询问创作过程,赞不绝口。等他回到座位,发现英语书里夹着一张折成方胜的小纸条。展开,是林砚秋清秀熟悉的字迹,只有一句话,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字很好看。笔砚同辉,静待佳音。加油。”

字迹的末尾,画着一个比上次短信里更圆润一些的笑脸。

曹树贵握着纸条,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和字迹的微凹。他抬起头,望向林砚秋的座位。她正低头整理书本,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散了连日的阴霾和懊悔,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那锭古墨般,将纸条重新折好,放进贴近胸口的口袋里。

窗外,阳光正好。距离高考,还有最后十天。

墨已研浓,心已沉静。

笔在手中,路在脚下。

那道横亘于历史与现实、才华与情愫、压力与希望之间的“界”,或许依旧存在。但此刻,墨痕深处,已有微光透出,照亮了通往终点的最后一段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