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垂的刻度,终于跳到了刺目的猩红——“1”。教室里的空气绷紧到极致,仿佛一根点燃引线的火药桶,充斥着翻书页的哗啦声、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混合着焦灼与孤注一掷的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和一种被榨干后的麻木。
曹树贵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桌上摊开的数学错题本如同天书。他强迫自己盯着那些扭曲的抛物线,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林砚秋微微低着头,脖颈的线条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纤细脆弱,几缕碎发散落在颊边。自从上次“prithee”风波后,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依旧清晰,虽然那张写着“笔砚同辉,静待佳音”的纸条像一枚小小的暖炉贴在心口,但沉默的尴尬和高考的重压,让那点暖意也显得杯水车薪。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曹树贵正被一道空间向量与解析几何结合的“魔鬼”题折磨得死去活来,草稿纸画满扭曲的坐标轴和意义不明的箭头。明朝灵魂在哀嚎:“此乃奇门遁甲之阵乎?非人力可解!” 现代灵魂在崩溃边缘:“点积!叉积!坐标变换!公式呢?!”
就在这时,一张折成纸飞机的“小导弹”,带着轻微的破空声,精准地越过几排桌椅,“啪”地一下,撞在曹树贵的数学错题本上,然后滑落在地。
曹树贵一愣,弯腰捡起。展开,熟悉的清秀字迹映入眼帘,是林砚秋的笔迹!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简洁的数学公式和一个坐标点:
“点 P(2, -1, 3) 到平面 π: x - 2y + z + 4 = 0 的距离公式:d = |Ax₀ + By₀ + Cz₀ + D| / √(A² + B² + C²)”
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气鼓鼓的箭头,指向他正在死磕的那道题。
一股暖流夹杂着巨大的惊喜瞬间涌上心头!她还在关注他!甚至知道他卡在哪道题!曹树贵激动得差点把纸条捏碎,明朝灵魂的酸腐气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他立刻埋头,如获至宝般将公式代入计算。思路豁然开朗!笔走龙蛇,片刻间,困扰他半小时的“魔鬼”题土崩瓦解!
他欣喜若狂,下意识地就想回头对林砚秋投去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甚至想用他那“古董英语”高呼一声“Eureka!”(我发现了!)。但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只见坐在林砚秋旁边的李昊(那个帮她拎书包的男生),正探过身子,指着自己桌上的英语卷子,低声对林砚秋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容。林砚秋侧着头,眉头微蹙,似乎在认真听,偶尔点点头。
曹树贵心中那点刚升腾起的暖意和喜悦,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猛地攥住了心脏。他死死捏着那张写有“救命公式”的纸条,指尖冰凉。原来……她不是只给他传纸条?她对谁都这么“乐于助人”?那道题……或许只是她顺手为之?
明朝灵魂的醋坛子彻底打翻:“哼!朝秦暮楚!非君子所取!”
现代灵魂更是被嫉妒和自卑啃噬:“醒醒吧!你除了会点古董英语和画画,还有什么?李昊成绩好,人缘好……”
一股邪火夹杂着委屈直冲脑门。曹树贵看着手中那张纸条,再看看林砚秋和李昊“相谈甚欢”的侧影,冲动之下,他抓起笔,在纸条背面那气鼓鼓的小箭头上方,用他那铁画银钩的笔迹,狠狠写下三个大字:
“谢!李!昊!”
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浓浓的怨气和酸味。写完,他用力将纸条揉成一团,赌气般想扔进桌洞,动作却猛地顿住——不行,太幼稚了!他烦躁地把纸团塞进了口袋深处,像藏起一块烧红的烙铁。
傍晚放学,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来临。学生们如同逃难般涌出教学楼。
曹树贵收拾好书包,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既懊悔自己的冲动(写那三个字),又憋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他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刚下到一楼,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水声。
他没带伞。看着门外汹涌的雨帘和瞬间积起的水洼,只能无奈地退到教学楼门厅的角落。门厅里挤满了同样被困住的学生,嘈杂混乱。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挤到了门厅角落,离他不远——是林砚秋。她也没带伞,头发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怀里紧紧抱着书包,望着外面瓢泼大雨,眉头微蹙,显得有些无助。
曹树贵的心猛地一跳。想走过去,脚步却被口袋深处那个滚烫的纸团和“谢李昊”三个字死死钉在原地。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隔着嘈杂的人群,更隔着那道由误会、自尊和高考压力筑成的无形“界”。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门厅的灯光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林砚秋似乎有些冷,抱着胳膊,轻轻跺了跺脚。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里的曹树贵,微微一顿,随即飞快地移开,嘴唇抿得更紧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厅里的人渐渐少了些,有的被家长接走,有的冒雨冲了出去。空间显得空旷了些,两人之间那几步的距离,在昏黄的灯光和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眼和煎熬。
曹树贵的手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那个纸团,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墨迹的凸起。明朝灵魂在挣扎:“君子坦荡荡!问心无愧,何惧之有?上前去!解释清楚!”
现代灵魂在退缩:“万一她更生气呢?万一她根本不在乎呢?明天就高考了……”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林砚秋似乎做了一个决定。她深吸一口气,抱着书包,转身,径直朝着曹树贵走了过来!
曹树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朵里嗡嗡作响。
林砚秋在他面前站定。雨水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她仰着脸,清澈的眸子直视着他,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冷淡和委屈,只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曹树贵,”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那张纸条……”
曹树贵的心猛地一沉!完了!她果然看到了背面那三个字!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手却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皱巴巴的纸团,语无伦次:“我……我不是……那个李昊他……” 他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林砚秋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看着他手中那个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懊悔、委屈和紧张的复杂表情,忽然——
“噗嗤!”
她笑了出来!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那种忍俊不禁的、如同冰雪初融般明媚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颊边甚至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呆子!”她清脆地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一丝娇憨,伸手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纸团,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纸条上的公式,你用上了吗?那道题解出来没有?”
“啊?”曹树贵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解……解出来了……”
“解出来了就好!”林砚秋的笑意更深,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至于后面那三个字嘛……”她故意拉长了语调,看着曹树贵瞬间紧张到僵硬的表情,才慢悠悠地说,“字写得不错,力道够足,就是……醋味太大了点!”
“轰!”曹树贵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原来……她早就看到了!她不仅看到了,还……还说他吃醋?!明朝灵魂羞愤欲绝:“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现代灵魂却像是被戳破了心事的鸵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他窘迫到手足无措的样子,林砚秋眼中的笑意渐渐沉淀为一种温柔的认真。她往前微微凑近一步,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雨幕和心跳:
“曹树贵,听着。”
“明天,高考。”
“我们都要加油。”
“不为别的,”她清澈的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为了——”
“考上华清,我们就在一起。”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了黑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在头顶炸开的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门厅,也照亮了林砚秋那双盛满了勇气、期待和一丝羞涩的眸子!
曹树贵如同被那道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所有的懊悔、委屈、忐忑、自卑,都在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誓言面前,被轰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幸福感!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明朝灵魂的礼教大防!
他眼中只有眼前这个在雷光中勇敢说出心意的少女!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林砚秋微凉的手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林砚秋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低呼一声,却没有挣脱。她仰着脸,脸颊在雷光映照下飞起两朵惊心动魄的红云,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骤然靠近的、带着狂喜和决绝的脸庞!
下一秒,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余韵中,在哗哗的雨幕背景下,在昏黄摇晃的门厅灯光里。
曹树贵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吻上了林砚秋柔软微凉的唇!
“唔……”
林砚秋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软化下来。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扫过曹树贵的脸颊,带着细微的痒意。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前的校服布料。
这是一个生涩、莽撞、带着雨水气息和少年人滚烫情意的吻。没有技巧,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心意相通。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雷声、雨声、远处模糊的车鸣……所有的喧嚣都化作了背景。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唇齿间那抹微凉柔软的触感,和彼此胸腔里那擂鼓般疯狂共鸣的心跳。
明朝灵魂:“!!!”(礼乐崩坏!然…然则…)
现代灵魂:“!!!”(天!我真的亲到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曹树贵才如同大梦初醒般,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依旧红得滴血,呼吸急促,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初尝禁果般的狂喜和无措。
林砚秋也睁开了眼,脸颊绯红如同三月桃花,眸子里水光潋滟,羞涩得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手指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小声地、带着点嗔怪地嘟囔:
“……呆子……你……你硌到我的书包了……”
曹树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太激动,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背着的硬壳画板书包正好顶在他胸口。他慌忙松开手,笨拙地后退一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语无伦次:“啊?对…对不起!我…我……”
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的傻样,林砚秋“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眼中满是甜蜜和促狭。她抬手,轻轻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脸更红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下来。哗哗的雨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轻吟。门厅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两人依偎的剪影。
曹树贵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伸出手,这次只是轻轻握住了林砚秋微凉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离。
“林砚秋,”他看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无比认真,“我答应你。”
“华清,我们一起去。”
林砚秋抬起头,迎上他灼灼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边绽放出一个比雨后初晴的阳光还要明媚的笑容:
“嗯!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手紧紧握在一起。昏黄的灯光下,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倒映着少年少女紧握的双手和眼中璀璨的星光。
远处,风雨渐歇,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雨后澄澈的深蓝天幕。
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在走廊尽头无声地伫立着,猩红的“1”字,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仿佛也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