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仙山十五载光阴,弹指一挥间。当楚清仪一身清冷仙气,踏入龙武帝都那座金碧辉煌、威严肃穆的皇城时,时光似乎为她停滞了十五年的地方,猛地喧嚣起来。
她的回归,对于龙武帝国的帝后而言,不啻于天降祥瑞。鬓角已染风霜的皇帝,威严的帝王威仪在看到那阔别多年、宛如从画中走出的女儿时,顷刻融化成最深沉的父爱。雍容华贵的皇后更是难抑激动,不顾帝王仪态,紧紧攥着楚清仪冰凉却柔韧的手,一遍遍摩挲,眼中泪光盈盈。当晚,帝王大开筵席,钟鸣鼎食,御酒珍馐无数,丝竹管弦齐鸣,只为宣告他们最珍视的明珠——帝国的长公主,回来了!昔日的“祥瑞”,如今是带着仙门荣光归来的天之骄女。
皇后亲自拉着女儿来到特意重修的长公主府——比记忆中更大、更奢华,几乎毗邻内宫。亭台楼阁、灵泉假山、奇花异草一应俱全,甚至移植了数株难得的灵植。皇后絮絮叨叨,试图将十五年的空缺一夜填满,拉着她在昔日的小书房、新修的练功静室、乃至那张奢华无比的凤榻旁,一直聊到深夜。
暖意之下,是无处不在的陌生与束缚。
楚清仪本能的疏离在亲情脉脉中稍稍融化,生疏地唤着“父皇”、“母后”,心底却有难以言喻的隔阂。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新面孔的大臣,那些早已长大成人、眼神各异、口称“皇姐”的皇子皇弟们,他们脸上堆满最得体的笑容,说着最恭敬的贺词,可眼底深处,是审度,是忌惮,是试探。一个如此年轻便已结丹的修仙者长公主归国,对帝国权柄的格局意味着什么?对朝堂,对储位?
这些朝野的暗流涌动,楚清仪并非不懂。仙门之中亦有勾心斗角,只是更为超然却也更为凶险。然而,此刻的她对尘世的权力倾轧毫无兴趣,只觉得吵闹而冗繁。
迷茫,如帝都清晨挥之不去的薄雾,笼罩了她。
师尊言简意赅的“红尘炼心”,此刻成了最大的难题。何为“炼心”?如何“炼”?是体验亲情?是融入权谋?还是感受这凡尘的悲欢离合?她尝试着按“长公主”的身份去做——每日清晨在布置了聚灵阵法的静室打坐修炼,可帝都驳杂浑浊的灵气怎能与青冥仙山相比?修为纹丝不动,甚至因为心绪不宁,灵力运转都显得滞滞。
皇后派来了最严厉的礼仪嬷嬷和最心灵手巧的女红师傅。她被迫学习那些繁复无比的宫廷礼仪,如何在百步之外用眼神和步态显示长公主的尊贵;她被要求静坐一整天,用最精细的丝线绣着那对于她而言毫无意义的花鸟图案。每一次跪拜、每一次穿针引线,都让那份与生俱来的清冷染上了一层无形的郁结。
比修炼更让她烦躁的是无穷无尽的应酬。身为帝国唯一的修仙公主,她是各方势力竞相巴结的对象。今日某公侯夫人设宴邀请赏花,明日某皇子妃生辰请她“务必赏光”,后日又有某某古方名帖鉴赏会……她知道这些“名帖”凡俗不堪,那些诗词歌赋更是浅白直露。她那金丹真人特有的感知力,能敏锐地捕捉到每一丝阿谀奉承背后的功利与算计。这些声色犬马的交际,于她而言,不是炼心,是煎熬,是将她与那个纯粹追求大道的自我越拉越远的枷锁。
长公主府如黄金铸造的囚笼。
起初几日的新奇与温情淡去后,巨大的空虚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回帝都数月,她的修为停滞不前,心境非但没有澄明,反而因这无所适从的世俗生活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尘埃。师尊让她“得”与“舍”,她现在只想舍下这满身枷锁,却又不知该得些什么。
这一日午后,她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在府中的水榭凭栏而立,望着池中枯荷发呆,心神不宁。一阵刻意压低却掩饰不住的侍女嬉笑声顺风飘来,那是两个刚被提拔到花园洒扫的年轻宫女。
“……听说北境那边又打起来了?草原那些蛮子真够野蛮的!”
“嘘!小声点!听说前几日边军送来的战报,先锋营都折了不少人呢!咱们这边好像又吃了点亏。”
“哼,要我说,要是咱们长公主殿下这样厉害的神仙人物去前线,什么蛮子神霸的,一道神雷不就都劈趴下了?”
“哎呀,净胡说!殿下是金枝玉叶,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不过……”那宫女声音更低,带着憧憬,“要是真去了,那肯定是威风得不得了!”
“一道神雷劈趴下”……“威风得不得了”……
这几个稚嫩却带着向往的词,像一道微不足道的火星,却“嗤”地点燃了楚清仪心中那一片长久以来被迷茫与尘俗覆盖的干草原野!
战场!厮杀!
一瞬间,师尊模糊的话语仿佛在耳畔被一道惊雷劈开!《青冥道典》中对历代大能的记载中,不乏有人于尸山血海、生死一线间顿悟大道、堪破心关!红尘炼心,何尝不是炼血、炼骨、炼魂?在那天地苍茫、铁血交锋、最直观的生离死别、忠诚与背叛、荣耀与毁灭之中,体会最本真的“人心”,最原始的情感碰撞!
在深宫学习礼仪女工是红尘,在朝堂周旋应酬是红尘,但难道在战场上,以手中兵刃守护身后万民、直面生死与国运,就不是最炽烈、最磅礴的红尘吗?
那沉寂了数月的金丹,在此刻骤然加速旋转,一丝从未如此清晰的意念在她心中破土而出,带着锐利的锋芒!她被困于这金玉樊笼太久了,她的道,需要的是更广阔的天地,需要的是铁与血的磨砺,需要的是在守护与征伐中,找寻她作为帝国长公主、作为结丹真人的真正意义!
“我要参军。”
当楚清仪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时,前来伺候的贴身大宫女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长公主的目光再不复迷茫,深邃如寒星,带着无可置疑的决心。她甚至没有惊动帝后,直接以长公主印信给帝国军部递上了一份措辞简洁却不容置疑的请愿书——不领军饷,不受军职,只做一普通先锋小卒,亲赴北境战场!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龙武帝皇大惊失色,皇后更是当场落泪挽留。宗室亲王、各部重臣纷纷上书劝阻,言及长公主千金之体、仙道清贵,岂可置身军伍险地。她的皇子弟弟们,或真心担忧,或暗含讽意,但无一例外都认为这只是这位不知人间疾苦的仙门骄女一时兴起。
楚清仪未曾多言一句辩解。她遣散了所有多余的侍从,只留下几件朴素常服,当夜便悄然离府。三日后,一道宛如流火金凤的身影,已出现在帝国最艰险、战事最胶着的北境“铁壁关”前!她没有穿着宫装,没有佩戴珠饰,只一身帝国边军制式的玄色轻甲,却掩不住那通身风华。
但,这仅仅是开始。
当边境那位满身伤痕、对皇亲国戚颇为不齿的老帅,看到一个宫装打扮(尽管已是轻甲)的绝色女子口称“新卒”前来报到时,只以为是帝都权贵来镀金的把戏,冷哼一声,随手将其打发去了苦寒边陲、条件最差、死亡率最高的先锋斥候营——那地方,就算是帝国最剽悍的边军老卒,熬过一年都算得上是九死一生。他想用现实的残酷和血腥,打碎这位“长公主”不切实际的幻想,让她知难而退。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楚清仪的决心,更低估了那具看似纤细娇弱身体里蕴含的恐怖力量!
斥候营的第一战,是一次深入敌后百里的奔袭侦查任务。突遇敌方一支精锐千人队包围。同伴绝望,老卒嘶吼着“保护贵女”准备拼死突围。她却踏前一步,迎着呼啸的箭雨,拔出了那把临时从军器库寻来、原本用来展示皇室威仪的方天画戟。
那一刻,龙武长公主消失了。
铁壁关外,寒风卷着黄沙。
一身银芒闪烁的银凤玄甲覆盖全身,甲叶之上似有火焰流淌,映衬着她冷若冰霜的绝世容颜。乌黑的秀发不再是复杂的宫廷发髻,而是干净利落地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在凛冽朔风中如战旗般猎猎舞动!那把沉重巨大的方天画戟在她手中,轻得如同羽箭。纤细的手指紧握戟杆,其上瞬间跳跃起刺目的紫色电光!
“轰隆隆——”
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风起云涌!厚重的铅云自她头顶瞬间汇聚,恐怖的天雷气息弥漫整个战场!她不再是长公主府中清冷淡漠的仙子,不再是皇家宴会上被众人仰望的神仙中人——她是浴火重生的战神,是九天降临的雷霆化身!高冷的气质在滔天杀气与煌煌天威的加持下,化作了一种睥睨众生、斩断生死的无上威严!
戟尖所指,风雷咆哮!万千道紫色神雷撕裂天空,精准如暴雨般轰然砸落!
敌军人仰马嘶,坚固的铠甲在煌煌天威下瞬间融化成铁水!焦臭弥漫,大地龟裂!那道手持雷戟的身影如同虎入羊群,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只留下一地焦黑狼藉!一人一戟,裹挟着漫天惊雷,生生将敌方千人精锐杀了个对穿!溃不成军!
所向披靡!
当楚清仪拖着滴血不沾、雷光隐现的方天画戟,带着一群几乎陷入石化状态的斥候营同袍回到铁壁关时,整个帝国北境边军都炸了锅!“长公主殿下是雷霆真仙转世”的传说一夜之间传遍千山万壑!那位老帅震惊得手中的军报都掉在了地上。
然而,这只是她传奇军旅的开端。她拒绝了所有特殊的照顾,与最底层的军士同吃同住,学习最粗粝实用的战场搏杀技巧,观察每一个普通士兵眼中的爱恨情仇。她的力量,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守护身后那座名为“龙武”的帝国,为了守护那些将她视若神祇却又在战场上为她挡刀的袍泽兄弟。
她不再迷茫。在那刀锋染血、雷光轰鸣的战场上,在她力竭时被满脸血污的老兵拉起来时,在替阵亡士兵带回他最后的家信时,在那无数道投向她的、混合着敬畏、感激与热切希冀的目光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淀感,一种沉重的、属于这片土地的责任感,一种在仙门静坐千年也未曾体会到的炙热情绪,正悄然注入她那颗沉寂的金丹之中!那层束缚她道心的尘埃,正在铁与血、生与死、守护与牺牲的烈焰中被猛烈地煅烧!
数年光阴,转瞬即逝。
当初那个略显无措、只能以绝对暴力开路的修仙公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帝国最闪亮的将星,是北方边军最高统帅——“骠骑大将军,晋武安侯,长公主,楚清仪”!
人们更愿意敬畏地称呼她另一个名号——“天雷将军”!
沙盘之上,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用仙道推演弥补了凡俗信息的迟滞;战场上,她依旧身先士卒,一身银凤玄甲,高马尾飞扬,掌中那杆沾染了无数敌人鲜血的方天画戟,每一次挥舞,都伴随着令敌丧胆的雷霆咆哮!她是战场上的定海神针,是帝国北境永不陷落的钢铁屏障!
此刻,在一场刚刚结束、尸横遍野的惨烈战役后,龙武帝国的大纛在硝烟中猎猎作响。
楚清仪一人独立于刚刚被收复的染血城头,身上的金凤玄甲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点点血污更添煞气。她拄着方天画戟,俯瞰着脚下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大地,远眺着北方草原和十万大山的交界处。高冷的面容依旧如霜雪雕琢,可那深邃的眼眸中,沉淀着数载沙场凝练出的厚重与沧桑,比初回帝都时清寒孤高,更添一种铁血洗练后的沉凝霸道!她周身虽无电光缭绕,但那股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磨砺后自然流露的铁血杀伐之气,远比当初纯粹的雷电更令人心悸。
远方,残阳如血,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在布满裂痕的城墙上,如同一条即将腾空的怒龙。她微微昂首,感受着丹田内那颗金丹缓缓运转带来的蓬勃生机。师尊当年所说的“红尘炼心”……这烽烟征伐,这袍泽热血,这责任重担,这便是她要寻找的“炼”途吗?
她的道心,如同她脚下的城关,正在铁血烽烟中,被一点点打磨得更加坚实、通透,甚至开始迸发出新的、属于这人间疆场的光芒。
忽而,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传令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报——!禀大将军!刚收到帝都急报!神霸王朝趁我方大军与草原部落对峙,猝然发兵三十万,突破天堑‘锁云峡’,奇袭我方东南重镇‘定南城’!二皇子殿下已在定南城被困三日,危在旦夕!敌军主帅……乃神霸王朝大元帅,‘血屠’呼延震!陛下令……恳请大将军火速驰援东南!”
楚清仪缓缓转身,夕阳映照下,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那杆冰冷的方天画戟在她手中嗡鸣震颤,戟尖仿佛自动牵引着九天之上的雷云,发出隐隐的轰鸣!
东南?呼延震?定南城?太子?
新的战场,新的风暴,新的炼心之路,已在前方等待!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一次,她的雷霆,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