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空气里弥漫着纸钱焚烧后特有的呛人烟灰味,混合着老宅庭院里经年不散的潮湿木料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从高耸的院墙顶滑落,给院子里那几棵枝桠虬结的老槐树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像无数只枯瘦的鬼手抓挠着斑驳的墙面。

我,白夜,或者说,我们,站在老宅那扇沉重、漆皮剥落得厉害的黑漆木门前。门环是两只面目模糊的铜兽头,冰冷地硌着手心。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里,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一张苍老却异常红润的脸探了出来,是爷爷白崇山。他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靛蓝色对襟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亮的。

“哎哟!我的好孙儿!可算到了!路上辛苦了吧?”爷爷的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脸上堆满了笑,眼角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我往门里拽。

手腕上传来的力度让我微微蹙眉。爷爷的手心异常温热,甚至有些烫,与他脸上那过分灿烂的笑容一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假感。我下意识地想挣开,但那力道像铁钳。

“爷爷,我自己能走。”我低声说,声音在喉咙里滚了滚,显得有些干涩。

“嗨!跟爷爷还客气什么!”他哈哈笑着,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我拉进了门槛,随即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哐当”一声在身后重重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

门内的世界,光线骤然黯淡下来。空气里那股陈腐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草药味道更加浓重了。高高的天井投下一方惨淡的微光,映照着脚下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缝隙里爬满湿滑的青苔。两侧是幽深的回廊,一根根粗大的朱漆廊柱在昏暗中沉默矗立,柱础上的石雕兽面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

“你爸和你妈,还有你奶奶,都在后头忙着准备供品呢。”爷爷一边拉着我快步穿过天井,走向正厅方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速比平时快,“难得你成年后第一个中元节回来祭祖,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祖宗们看着呢!”他侧过头看我,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特别是你,小夜,还有…烨儿。”他刻意加重了“烨儿”两个字的发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猛地一缩。

烨儿。白烨。

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或者说,寄居在我身体里,时刻觊觎着这具躯壳主导权的…“哥哥”。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体内某个幽暗的锁孔。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毫不掩饰恶意的气息,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在我意识的最深处缓缓蠕动了一下。

‘哼,老东西,又在装模作样。’一个阴冷、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自己的脑海深处响起,如同贴着耳根的毒蛇吐信。是白烨。他醒了,或者说,他一直都在。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爷爷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热情洋溢地拉着我往前走。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烛火通明。巨大的香案上摆满了三牲祭品、瓜果点心,几排粗大的白蜡烛燃烧着,跳跃的火苗将厅堂照得亮堂堂,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烛光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人影,如同幢幢鬼魅。空气里浓郁的檀香味,混合着生肉和新鲜水果的气息,形成一种古怪的、令人有些反胃的味道。

父亲白振业穿着一身深色长衫,背对着门口,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供桌上的铜香炉,动作刻板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没有回头。母亲林薇则站在香案侧面,手里拿着一把新鲜的艾草,正低头轻轻拂拭着香炉边缘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旗袍,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听到脚步声,她极其轻微地抬了下眼睫,目光飞快地扫过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担忧,有一丝痛楚,甚至还有…一丝深藏的决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艾草。

她没有说话。整个大厅里,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和父亲整理香炉时金属轻微的碰撞声。

“奶呢?”我开口问道,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你奶奶?”爷爷抢着回答,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在后院祠堂那边盯着呢!那边更要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来来来,小夜,别傻站着,跟爷爷去祠堂!祭祖的头香,得你这长孙来上才合规矩!烨儿也等着呢!”

又是“烨儿”。

我感觉到体内那股冰冷的恶意更加活跃了,带着一种捕食前的兴奋和贪婪。

爷爷不由分说,再次抓住我的胳膊,这一次几乎是半强迫地拉着我,绕过正厅巨大的屏风,穿过一道狭窄阴暗的侧门,走向更幽深的后院。父亲依旧没有回头,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母亲拿着艾草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侧门后是一条更加阴暗的走廊,墙壁是裸露的粗糙青砖,摸上去冰冷刺骨,带着厚重的湿气。空气里的腐朽味道更重了,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铁锈的腥气。走廊尽头,是一扇更加厚重、颜色近乎漆黑的木门,门板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两个巨大的、同样漆黑的兽头门环,散发着沉甸甸的压抑感。门缝里,隐隐透出一点摇曳的红光。

这就是白家祠堂。供奉着白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也是家族一切隐秘和“规矩”的源头。

爷爷在门前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压抑不住的狂热。他松开我的胳膊,伸出那双布满老人斑却异常有力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兽头门环。

“吱嘎嘎——嘎——”

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锈蚀了几百年的门轴转动声响起,沉重得如同推开一座古墓的封门石。那扇漆黑厚重的祠堂大门,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陈年香烛味、灰尘味,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源自地底深处的泥土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门内,并非我想象中灯火通明的祠堂景象。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祠堂深处跳跃,勉强勾勒出高耸的、层层叠叠的黑色牌位轮廓,如同无数只沉默窥伺的眼睛。牌位前巨大的供桌上,烛火也异常微弱,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

而就在这微弱摇曳的光线下,祠堂中央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一口棺材!

一口巨大、崭新、刷着刺眼朱红大漆的棺材,就静静地停放在祠堂正中央的青砖地面上!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不祥的光泽。棺材盖板并未完全合拢,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缝隙,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棺材旁边,站着奶奶巫青樾。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一动不动。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她枯瘦僵硬的背影,像一截枯死的树干。她没有回头,仿佛对身后的开门声毫无所觉。

“奶奶?”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奶奶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应。

爷爷白崇山却一步跨进了门槛,反手就将那扇沉重的祠堂大门“哐”地一声在身后关死!巨大的声响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声响。

他转过身,脸上那种伪装的慈祥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狂热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他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燃烧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欲望!

“好孙儿!”爷爷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别怕!爷爷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白家好!”他猛地指向祠堂中央那口刺目的朱红棺材,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的啼叫:

“进去!躺进去!忍一忍!熬过这一阵子!等你哥白烨彻底吞了你的魂,占稳了这身子!咱们白家就真出头了!光宗耀祖!指日可待啊!”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得我头晕目眩,浑身冰凉!

阴谋!赤裸裸的阴谋!所谓的祭祖,所谓的头香…全是骗局!目的就是要我的命!要献祭我的灵魂,成全那个寄生在我体内的怪物——白烨!

就在爷爷话音落下的瞬间——

“嗬嗬嗬…听见没?废物!”

一个阴冷、得意、带着极致贪婪和饥渴的狂笑,如同跗骨之蛆,猛地在我自己的脑海最深处炸响!那声音充满了即将得逞的兴奋和残忍!

“老头子说得清清楚楚!你!马上就是我的养料了!我等这一天,等得骨头缝儿都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