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爷爷白崇山那嘶哑狂热的吼声还在封闭的祠堂里回荡,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恶意,狠狠戳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吞魂…占身…光宗耀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谓的血脉相连,所谓的骨肉亲情,在这腐朽的老宅里,在这供奉着冰冷牌位的祠堂中,不过是赤裸裸的祭品与饕餮的关系!我是祭台上待宰的羔羊,而白烨,就是那个等着享用我血肉灵魂的怪物!

“爷爷…你…!”我猛地抬头,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惊怒和难以置信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想质问,想反抗,身体却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僵硬,血液像是瞬间冻结。

“别磨蹭!时辰到了!”爷爷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情彻底剥落,只剩下狰狞的贪婪和急不可耐。他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猛地抓住我的肩膀,一股沛然巨力传来,粗暴地将我推向祠堂中央那口散发着刺鼻油漆味和浓重不祥气息的朱红棺材!

“进去!”他厉喝,声音如同夜枭啼鸣。

“呃啊——!”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棺材沿上,痛得闷哼一声。那棺材黑洞洞的开口就在眼前,浓烈的土腥味混合着某种陈旧血液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一阵眩晕。

“不!放开他!”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祠堂的死寂!

是母亲林薇!

她不知何时冲破了那扇厚重的黑门,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她月白色的旗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总是带着一丝忧郁和空洞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母兽护崽般的疯狂火焰!她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试图抓住爷爷的手臂。

“振业!拦住她!”爷爷头也不回,对着祠堂角落的阴影厉声吼道。

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父亲白振业动了。他像一道没有感情的影子,迅捷地挡在了母亲身前,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墙。他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他伸出双臂,轻易地钳制住了母亲瘦弱的肩膀,任凭她如何哭喊、踢打、撕咬,都纹丝不动。

“白振业!他是你儿子!你亲儿子啊!!”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绝望和控诉。

父亲依旧沉默,只是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将母亲死死地禁锢在原地。他的眼神避开了母亲那泣血的眸子,也避开了我投来的目光,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执行命令的工具。

“妈!!”我看着母亲徒劳的挣扎,心如刀绞,眼眶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气息,如同决堤的冰河,猛地从我身体深处炸开!是白烨!他被爷爷的许诺彻底点燃了!那股贪婪的吸力瞬间暴涨了十倍不止!

‘滚开!老女人!别碍事!’白烨在我脑海中发出兴奋到极点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渴望而扭曲变形,‘这废物是我的!是我的养料!谁也救不了他!老头子!快!快把他塞进来!我饿!饿死了!’

随着他的咆哮,那股恐怖的吸力疯狂撕扯着我的灵魂!我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涡中心,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四肢百骸传来被抽空般的剧痛和难以抗拒的虚弱感!身体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干,连站立的力气都在飞速流逝。

“呃…”我痛苦地呻吟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全靠爷爷死死抓着我的肩膀才没有瘫在地上。

“烨儿别急!马上就好!”爷爷脸上露出病态的满足笑容,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乐章。他再没有丝毫犹豫,趁着白烨的吞噬之力让我失去反抗能力,双臂猛地发力!

“给我进去吧!”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我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被爷爷提了起来,然后狠狠掼进了那口冰冷、狭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朱红棺材里!

“砰!”

后背重重砸在棺材底部坚硬的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紧接着,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轰然压下!

是棺盖!

爷爷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在棺口上方一闪而过,随即被厚重的黑暗彻底吞噬。

“咔哒!咔哒!咔哒!”

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而急促的金属敲击声,如同丧钟般在棺盖上方响起!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经上!是爷爷在外面用巨大的棺材钉,疯狂地钉死棺盖!

“好孙儿!忍一忍!”爷爷那嘶哑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棺木传来,带着一种虚伪的安抚和迫不及待的残忍,“很快就过去了!等你哥吞了你的魂,占稳了身子,咱们白家就真出头了!你是大功臣!爷爷记着你的好!”

“嗬嗬嗬!听见没?废物!”白烨那阴冷得意的狂笑在我灵魂深处同步炸响,如同毒液注入心脏,“老头子钉得多卖力啊!他在帮我!帮我钉死你这最后一点念想!乖乖等死吧!你的每一丝魂力,每一寸血肉,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啊——!!”

他发出一声极度兴奋和满足的嘶吼,仿佛已经品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与此同时,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吸力,如同彻底爆发的黑洞,再无任何保留,疯狂地撕扯、吞噬着我的意识本源!

冰冷!

无边的冰冷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粗糙的棺木内壁死死抵着我的后颈、肩膀、腰背、腿脚,硌得生疼。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沉甸甸地坠向肺腑深处。那浓烈的土腥味、油漆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死亡的气息。

黑暗!绝对的黑暗!隔绝了所有的光,也隔绝了所有生的希望。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

“不…妈…妈妈…”我在意识里发出微弱的、绝望的呼喊,身体因为灵魂被疯狂吞噬而剧烈地抽搐起来。指甲无意识地抓挠着棺木内壁,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留下道道带血的抓痕。每一次挣扎,都只能让那些木刺更深地扎进皮肉,换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又被灵魂深处那更加恐怖的撕裂感所淹没。

白烨的吞噬如同附骨之蛆,贪婪而高效。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存在的边界在模糊、在融化。意识像是被投入浓硫酸中的冰块,迅速地消融。那些属于“白夜”的记忆、情感、感知…都在被一股冰冷强大的意志蛮横地剥离、碾碎、同化!

棺材外,母亲林薇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绝望的撞击声隐隐传来,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悲鸣。父亲的沉默,如同一座冰冷的大山,彻底堵死了那唯一的生路。

爷爷钉棺的声音停了。祠堂里只剩下母亲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父亲粗重的呼吸。

而我,在棺材的囚笼里,在灵魂被吞噬的剧痛中,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一点点黯淡下去。

白烨那满足的、如同品尝珍馐般的“吞咽”声,仿佛就在我灵魂的耳边响起。

‘就是这样…再快点…再快点…把你的不甘!你的愤怒!你的绝望!统统给我!这些都是最好的调味料!’白烨的意识传递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愉悦,‘这具完美的身体…这即将属于我的力量…老头子答应我的荣光…快了…就快了…’

黑暗在眼前蔓延,意识沉向无底的深渊。冰冷和虚无感如同温柔的死亡之手,轻轻将我包裹。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耗尽了。

完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沉入那永恒的冰冷和死寂的前一瞬——

“轰嚓——!!!”

头顶上方,那隔绝生死的厚重棺盖,猛地炸开!

不是撬开,不是掀开,是如同被巨兽的利爪硬生生撕扯、破碎!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震得我几乎灵魂出窍!木屑、碎土、冰冷的石块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在脸上、身上,带来一阵麻木的钝痛。

一道惨白、冰冷的光柱,骤然刺破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直直地刺入我因绝望而涣散的瞳孔!

是月光!

冰冷!惨白!毫无温度!

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逆着那惨白的光,堵在破开的棺口。月光勾勒出她嶙峋的轮廓,像一株被雷火劈过的枯死老树。她的脸…她的脸!

左半边,是奶奶巫青樾那张我熟悉的、布满深深皱纹的慈祥脸庞,此刻写满了焦急和心痛。而右半边……在冰冷的月光下,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深深浅浅的暗褐色尸斑如同活物般在那片皮肤上蔓延、蠕动!更骇人的是,她的右眼!那只眼睛不再是属于人类的瞳孔,而是一种浑浊、死寂、毫无生气的灰黄色,像蒙尘的劣质玻璃珠,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棺材内的我!月光下,几缕枯槁的白发黏附在爬满尸斑的脸颊上。

她那只干枯如鸡爪的手——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五根指头乌黑发亮,如同淬炼过的精钢,指尖弯曲成令人胆寒的钩状利爪!爪尖上,还沾着新鲜的、散发着腐朽木屑气息的泥土和暗红色的碎木渣。

她俯下身,那张半人半尸的脸庞离我极近。左边慈祥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而右边那张爬满尸斑的嘴,却僵硬地开合着,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乖…孙…别怕……奶奶…带…你…回…家…”

“家”字落下的瞬间,她那只钢爪般的尸手,猛地探入棺中!冰冷、坚硬、带着一股浓烈土腥和腐朽气息的手指,像烧红的铁箍一样,死死攥住了我几乎被碾碎的手腕!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寒刺骨的巨力传来!我的身体像一片破败的落叶,被这股力量硬生生从狭窄的棺材里拖拽而出!后背狠狠刮过粗糙断裂的棺木边缘,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仿佛被剥掉了一层皮。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胸腔,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骨头,痛得眼前发黑,灵魂深处被白烨撕咬的剧痛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暂时中断。

身体被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浆。我蜷缩着,大口大口地喘息,贪婪地吞咽着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刀割一样疼。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

“奶…奶奶……”我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形容的惊恐和茫然。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几步之外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奶奶——或者说,那个半人半尸的存在——正背对着我,面朝着祠堂的方向。她那只枯瘦的手臂微微抬起,那只乌黑发亮、闪烁着金属寒光、刚刚撕裂了棺盖的利爪,直直指向祠堂紧闭的破口大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重尸气与狂暴怒意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潮,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冻结,地面细小的碎石和枯叶无风自动,打着旋儿簌簄作响,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祠堂内一片死寂。爷爷、父亲、母亲,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尸变和恐怖的力量震慑住了,没有任何声息传出。

“白…崇…山!”那嘶哑、摩擦般的咆哮声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冰渣子,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恨意,“老匹夫!敢…动…我…孙…儿?!”

回应她的,只有祠堂深处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奶奶——巫青樾——喉咙里发出一串低沉浑浊、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警告。她猛地转过身,那张半人半尸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她没有再说话,那只尸爪再次探出,不容抗拒地抓住我沾满泥污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走!”嘶哑的命令只有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那死寂的祠堂一眼,她拖着我,像拖着一件无足轻重的行李,踉踉跄跄却又速度奇快地冲向祠堂后方那堵爬满枯藤的高大院墙!那堵对于常人来说难以逾越的高墙,在她那只闪烁着乌金寒光的尸爪面前形同虚设。爪尖如同切豆腐般插入坚硬的砖石缝隙,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红砖崩裂!借力之下,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带着我腾空而起,轻而易举地翻越过去。

“噗通!”我们重重地落在院墙外更深的黑暗里。浓重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没有停留,没有丝毫犹豫,奶奶那只冰冷坚硬的尸爪死死钳着我,拖着我,一头扎进了老宅后山那片茂密得如同鬼蜮的原始丛林。湿冷的雾气瞬间包裹上来,参天古木扭曲的枝桠在头顶交错,如同无数只鬼爪伸向惨淡的月光。脚下是厚厚的、腐烂的落叶层,踩上去悄无声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冰冷的山风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和腐烂植物的味道,刀子般刮过脸颊。我被她拖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身体麻木得只剩下奔跑的本能。每一次脚掌陷入湿滑的腐叶,都让我心惊胆战。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灵魂深处,被强行中断吞噬的白烨,正发出无声的、狂怒的咆哮,冰冷恶毒的意念如同毒蛇般再次缠绕上来,蠢蠢欲动。

“奶奶…我们…去哪?”我喘息着,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深的不安。

她没有回答。那张半人半尸的脸在偶尔透下的惨淡月光中显得异常僵硬,只有那只浑浊的死寂右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在提防着什么无形的追踪者。她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人心头发寒,也让我体内那头被惊扰的恶兽更加焦躁。

‘跑?老僵尸,你能跑到哪里去?’白烨阴冷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充满了怨毒和嘲讽,‘老头子不会放过你们!等我恢复过来…等我彻底掌控这力量…你们都得死!特别是你,废物!下一次,我会让你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他的威胁如同冰锥刺入骨髓。我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恐惧和虚弱死死压在心底,强迫自己跟上奶奶那看似踉跄却速度惊人的步伐。黑暗的丛林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而身后,是比这黑暗丛林更加恐怖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