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清寒郡的天空,铅灰依旧。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送葬的纸钱,纷纷扬扬洒落在城西云家那方破败的旧宅。低矮的院墙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没有哀乐,没有吊唁的宾客,只有一口薄薄的棺椁停在堂前,几根惨白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摇。长明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挣扎着,映照着棺椁前那块简陋的木牌——云门李氏孺人之灵位。

寥寥几名云家仅存的老仆和几个被强征来的郡兵,穿着单薄的丧服,冻得瑟瑟发抖,麻木地烧着纸钱。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钱燃烧的焦糊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赵元魁、钱通、孙茂才三人,在各自护卫的簇拥下,如同三尊披着丧服的泥塑,面无表情地站在灵堂角落。赵元魁的脸色在惨白中透着一丝不正常的青灰,眼神躲闪,不敢看那口棺椁,更不敢看站在棺椁旁、一身粗麻孝衣、背脊挺直的云昭。

云昭的脸隐在孝帽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他手中握着一把纸钱,机械地投入燃烧的盆中。跳跃的火光映着他苍白的手背,也映着他腰间那柄被孝衣半掩、却依旧透出冰冷轮廓的“却邪”短匕。右臂的伤口在寒气和紧绷的情绪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地牢里那支淬毒的冷箭和那块带脚印的粗布碎片。

“起灵——!”云伯嘶哑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悲怆。

四名郡兵抬起薄棺,脚步沉重地迈出破败的院门。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在风雪中踟蹰前行。目标是城外云家早已废弃多年、荒草丛生的别院旁一处早已选好的坟茔。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赵元魁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许,眼神飘忽地扫过道路两旁稀疏的、光秃秃的树林和远处的残雪覆盖的田埂。钱通捻着袖中的算珠,指节发白,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孙茂才更是缩在护卫中间,脸色煞白,仿佛随时会瘫倒在地。

云昭走在队伍最前方,如同引魂的幡。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雪中,发出咯吱的轻响。他看似全神贯注于脚下的路,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无声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路旁枯草被踩踏的痕迹,远处树林间可能存在的反光,身后队伍中每一个细微的呼吸节奏变化。

队伍沉默地行进,离城门越来越远,离那片荒凉的别院越来越近。风声呜咽,如同鬼哭。前方一处狭窄的隘口,两侧是低矮的土坡,坡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枯黄的灌木。这是通往别院坟地的必经之路,也是绝佳的…伏击之地!

就在抬棺的郡兵刚刚踏入隘口的瞬间!

“咻——咻——咻——!”

数道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如同地狱恶鬼的狞笑,猛地从两侧土坡的枯草丛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抬棺的郡兵!

“噗嗤!”“呃啊!”

血花瞬间在冰冷的雪地上爆开!两名抬棺的郡兵猝不及防,被强劲的弩箭狠狠贯入胸膛和脖颈,惨叫着向后栽倒!沉重的棺椁失去平衡,轰然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棺盖被震开一道缝隙!

“有埋伏!”

“保护家主!”

“杀!!”

队伍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护卫拔刀的金属摩擦声、郡兵慌乱寻找掩体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赵元魁、钱通、孙茂才的护卫立刻收缩阵型,将各自家主死死护在中心,刀剑出鞘,惊疑不定地望着两侧土坡!

“放箭!射死他们!”赵元魁躲在护卫身后,脸色煞白,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嘶吼,手指胡乱指向两侧!

然而,诡异的是,预想中如同暴雨般的后续箭矢并未出现!只有那几支夺命的弩箭射出后,两侧的枯草丛便陷入了死寂!仿佛那几支箭耗尽了所有杀机!

“保护棺椁!”云昭冰冷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过了混乱!他没有丝毫慌乱,甚至没有拔剑!他猛地侧身,如同一道贴地滑行的鬼影,瞬间扑到倾倒的棺椁旁!左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按住被震开的棺盖缝隙!同时,右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扣住一名正因剧痛和恐惧在地上挣扎翻滚的中箭郡兵的肩膀!

“说!谁派你们来的?!”云昭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杀意,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直刺那名郡兵因痛苦而扭曲的眼睛!

“不…不知道…啊!”那郡兵惊恐地瞪大眼睛,剧痛和恐惧让他语无伦次,“是…是赵…赵管家…让我们…埋伏…说…说只要棺椁一倒…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支从极其刁钻角度射来的、通体漆黑、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弩箭,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精准地贯入了他的咽喉!

“呃…”郡兵身体猛地一挺,眼中瞬间失去光彩,暗红的血沫混合着幽蓝的毒液从嘴角涌出!

又是淬毒弩箭!和地牢里那支一模一样!

云昭眼中寒芒爆射!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弩箭射来的方向——左前方一处被积雪覆盖的、毫不起眼的低洼灌木丛!

“在那里!拿下!”云昭厉喝一声!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几道潜伏在队伍中、早已得到云昭密令的敢死队员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那片灌木丛!刀光闪烁!

“噗嗤!”“啊!” 灌木丛中响起短促的搏斗和惨叫声!一个穿着深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的身影被强行拖拽出来!他手中还死死抓着一具造型奇特、通体黝黑的精巧臂张弩!弩臂上,残留着刚刚激发后的余温!

“拿下!”敢死队员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上!

“赵管家?!”混乱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被按在地上的刺客,脸上的黑巾已被扯落一半,露出一张惊恐万状、却又无比熟悉的脸——正是赵元魁府上最信任的心腹管家,赵忠!

“赵忠?!”赵元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脸色瞬间由青灰转为死白,指着地上的管家,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

“老爷!救我!救我啊!”赵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涕泪横流,拼命挣扎着看向赵元魁,眼中充满了绝望的乞求,“是您…是您让我…”

“住口!血口喷人!”赵元魁魂飞魄散,厉声打断,额头上青筋暴跳,“你这背主的狗奴才!竟敢勾结外人,行刺云老夫人灵柩!还敢攀咬于我?!来人!给我就地正法!杀了这狗贼!”他身后的赵家护卫下意识地就要拔刀上前!

“谁敢!”云昭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他缓缓站起身,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滴滴暗红的血珠顺着剑锋滑落,砸在雪地上,晕开刺目的红点。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冻结了所有蠢动的赵家护卫!

他一步步走向被按在地上的赵忠,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走到赵忠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赵忠。”云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指使你埋伏于此,刺杀送葬队伍,欲毁我祖母棺椁者,是谁?”

赵忠浑身抖如筛糠,眼神在赵元魁惊怒欲绝的脸和云昭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冰冷目光之间疯狂游移。巨大的恐惧和死亡的威胁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知道,说与不说,都是死路一条!但云昭的眼神告诉他,不说,会死得更惨!

“是…是…”赵忠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来,“是老爷!是赵老爷!他…他昨夜密令小人!说…说只要毁了棺椁,制造混乱,趁乱…趁乱除掉…除掉云校尉!就…就能向狄人表功!保全赵家!!”

“赵元魁——!!”钱通和孙茂才如同被雷劈中,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看向面无人色的赵元魁!

“胡说八道!反了!反了!”赵元魁彻底崩溃,嘶声咆哮,状若疯癫,“拿下!给我拿下这攀咬主子的逆贼!”他身后的护卫下意识地就要冲上!

“拿下赵元魁!”云昭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他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敢死队员和忠于云昭的郡兵瞬间拔刀,如同猛虎出闸,扑向赵元魁及其护卫!

“保护老爷!”赵家护卫也红了眼,拔刀相向!

“铛铛铛!”

“噗嗤!”

“啊——!”

狭窄的隘口瞬间化作修罗场!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响、利刃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混杂着风雪声,震耳欲聋!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赵家护卫虽悍勇,但人数远逊,更兼事发突然,主家被指认通敌,士气瞬间崩颓!不过几个呼吸,便被砍翻大半!赵元魁被两名忠心护卫死死护着,仓惶后退,脸上沾满了溅射的血污,眼中充满了绝望和疯狂的怨毒!

“云昭小儿!你不得好死!左贤王会为我报仇!屠尽你云氏满门!!”赵元魁歇斯底里地诅咒着。

云昭面无表情,持剑而立,风雪卷起他孝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他看着困兽犹斗的赵元魁,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留活口。”他淡淡下令。

几名敢死队员如同饿狼扑上,刀背猛砸,瞬间将赵元魁身边最后的护卫放倒,将其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里!赵元魁拼命挣扎,如同离水的鱼,发出不甘的咆哮,口中喷出血沫,最终被牛筋绳索捆成了粽子。

隘口的厮杀声迅速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风雪的呜咽。钱通和孙茂才瘫软在护卫的搀扶下,面无人色,看着雪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如同死狗般被捆缚的赵元魁,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们看向云昭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个年轻人,不仅狠,更算无遗策!赵元魁的阴谋,在他眼中恐怕如同儿戏!

云昭没有理会他们。他走到那口倾倒在地、棺盖震开的薄棺前。云伯和几名老仆正流着泪,试图将散落出来的、包裹着李氏遗体的草席重新盖好。云昭蹲下身,亲手将草席边缘仔细掖好,动作缓慢而凝重。风雪落在他沾着血污的孝衣上,落在他苍白而冰冷的脸颊上。

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混乱的隘口,投向风雪深处,那片荒凉破败的云家别院方向。眼神深处,冰封的寒潭下,是翻腾的、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更加深沉的、不容动摇的决绝。

“祖母…”云昭的声音低沉,如同风雪中的叹息,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您的仇,孙儿记下了。云家的耻辱,孙儿来洗刷。这清寒郡的天…”

他站起身,风雪中,他的身影挺拔如孤峰。

“该变一变了。”

***

郡守府地牢深处。比往日更加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新添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萧霓裳依旧被牛筋绳索固定在木床上,肩头的绷带再次被暗红的血渍浸透。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干裂得厉害,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纸片。地牢的寒冷让她微微颤抖。

当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云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萧霓裳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浓烈的恨意和警惕。她看到了云昭身上尚未换下的、沾着新鲜血迹和雪沫的粗麻孝衣,也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烈的、刚刚经历过杀戮的铁锈腥气。

云昭走到床边,没有说话。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

那是一支通体漆黑、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弩箭。箭簇上暗红的血污尚未干涸,散发出死亡和阴谋的气息。

他将这支毒箭,轻轻放在了萧霓裳被捆绑的、裸露的手腕旁边。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萧霓裳猛地一缩!她惊骇地看着那支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气息的弩箭,又猛地抬头看向云昭,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更深的惊惧!

“认得吗?”云昭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地底刮出的寒风,“就在刚才,我祖母的葬礼上。赵元魁派的人,用的就是这个。目标,是我祖母的棺椁,还有…我的命。”

萧霓裳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死盯着那支毒箭,又看向云昭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压抑的怒火。赵元魁?清寒郡的士族家主?刺杀云昭?在葬礼上?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如同巨石投入她混乱的心湖。

“赵元魁已经被我拿下。”云昭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供认,是受‘鬼狐’萧景略的指使。条件是,事成之后,左贤王保他赵家富贵平安。”

萧景略?!萧霓裳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萧景略指使赵元魁刺杀云昭?!为什么?!他不是左贤王的使者吗?他不是来谈判救自己的吗?!

混乱!巨大的混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萧霓裳的思维!她死死咬住下唇,眼中交织着震惊、怀疑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看来,想让我们同归于尽的人,不少。”云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萧霓裳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萧景略…或者说,他背后真正的主子,似乎并不在意你的死活。或者说…你的死活,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他微微俯身,靠近萧霓裳,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令堂…萧玉京。前朝工部匠官之女。被逼临摹假图,引来狄人围杀鹰愁涧,致使我祖父云铮力战殉国…这笔血债,我云家记了二十年!”

萧霓裳的呼吸猛地一窒!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和痛苦!

“但,”云昭的话锋如同冰冷的刀锋,陡然一转,“我祖母临终前告诉我,令堂临摹的假图…是被人调包的!真图,早已被人暗中取走!而调包之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逼她临摹、许诺保她性命、最终却将她推入死地的人!”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萧霓裳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颠覆认知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假图被调包?!母亲…是被利用的?!被…被谁?!

“萧霓裳!”云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冰冷愤怒,“你和我,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是某些人为了掩盖真相、为了攫取那所谓的‘龙兴矿图’而随意摆弄、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你母亲的血!我祖父的血!还有这清寒郡即将流淌的十万生灵的血!都只是他们野心的祭品!”

他猛地直起身,指着那支淬毒的弩箭,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霓裳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这支箭!就是最好的证明!萧景略要杀我!也要借赵元魁的手,彻底埋葬可能知晓真相的你!他们不在乎左贤王的怒火!不在乎清寒郡的死活!他们只在乎那矿图!只在乎掩盖二十年前那场肮脏的背叛!”

地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萧霓裳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她眼中的恨意依旧燃烧,但其中却掺杂了更多的东西——震惊、迷茫、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对云昭话语中那巨大阴谋的…恐惧!

云昭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眼中翻腾的情绪风暴。他不再逼迫,只是将一支细小的、沾着药粉的竹管,轻轻放在她手边。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和退热散。”云昭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想活下去,想为你母亲讨一个真正的公道,而不是做别人手中用完即弃的刀…就自己敷上。”

他不再看萧霓裳的反应,转身,大步走向牢门。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秘密。

牢房内,只剩下萧霓裳粗重的喘息和那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淬毒弩箭。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手边那支细小的竹管,又看向那支幽蓝的毒箭。母亲的容颜,云昭冰冷的话语,萧景略莫测的笑容…如同破碎的噩梦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真相…到底是什么?!

谁在操控着这一切?!

她颤抖着,被捆绑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伸向那支…救命的药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