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地牢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萧霓裳混乱的喘息。云昭站在冰冷的甬道里,背靠着粗糙的石壁,右臂的伤口在紧绷的情绪下传来阵阵锐痛。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血腥的空气。方才那一番话,是孤注一掷的攻心!是撕开伤口的匕首!他赌的,是萧霓裳心中那点被欺骗的愤怒和对母亲冤屈的不甘,能否压过对云家的刻骨恨意!

赌赢了,清寒郡或许能争得一线喘息之机,甚至撬动这盘死局的一角。

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甬道尽头传来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是云伯,他佝偻着背,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劫后余生的惊悸,声音压得极低:“少爷!赵元魁…被押回府中死牢了!嘴硬得很,只说自己是被管家赵忠蒙蔽攀咬,对萧景略之事矢口否认!还有…那淬毒的弩箭,箭杆上的半个血指印,和赵忠右手缺失的尾指…对上了!”

云昭猛地睁开眼!眼中寒芒一闪!赵忠的指印!坐实了刺杀!但赵元魁的矢口否认,也在意料之中。这条老狐狸,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承认通敌!

“赵府那边呢?”云昭的声音冰冷。

“钱公和孙公…已经带人围了赵府!”云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以通敌谋逆、刺杀主将之名!正在抄查!赵家私兵群龙无首,大半已被缴械看押!赵元魁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吓得屁滚尿流,只会哭嚎求饶…”

“很好。”云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告诉钱通和孙茂才,赵家田产商铺,由他们两家暂时代管。所抄浮财,七成充作军资,三成…分润两家,抚慰今日受惊之苦。”

云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赤裸裸的利诱和分化!用赵家这块肥肉,暂时堵住钱、孙两家的嘴,也让他们彻底绑上云昭的战车!清寒郡的士族格局,从今日起,彻底变了!

“还有,”云昭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传令!今夜起,清寒郡戒严!四门紧闭!凡无我手令擅离者,立斩!郡府所有书吏,即刻核查赵家及其附庸所有产业、佃户、匠户名册!所有青壮,尽数征召入营!赵府库藏粮秣、布匹、铁料,即刻清点,运往城防!敢有藏匿私吞者…”他顿了顿,眼中杀意森然,“赵元魁的下场,便是榜样!”

“是!”云伯肃然领命,匆匆离去。

云昭独自留在阴冷的甬道里。脚步声远去,四周陷入死寂。只有地牢深处隐隐传来的、萧霓裳压抑的咳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块从刺杀现场找到的、沾着半个脚印的粗布碎片。脚印偏小…赵忠的指印…指向赵家,却又隐隐透着诡异。

萧景略…这只“鬼狐”,绝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赵元魁,恐怕也只是他棋盘上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真正的杀招,或许还在暗处!

他必须争分夺秒!在萧景略发动下一次致命袭击之前,在左贤王彻底失去耐心之前,在清寒郡这艘破船彻底沉没之前!他需要力量!需要盟友!哪怕这个盟友,是刚刚还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敌人!

云昭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沉重的铁门。

***

地牢内。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微弱地摇曳,将萧霓裳苍白而痛苦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那支淬毒的幽蓝弩箭,如同冰冷的毒蛇,静静地躺在她的手边,散发着死亡和阴谋的气息。云昭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烙印——母亲临摹的假图被调包…她是被利用的弃子…萧景略要杀云昭,更要借刀杀人埋葬自己…

刻骨的恨意如同岩浆般翻涌,但这一次,不再仅仅针对云昭!更指向那个记忆中总是带着莫测笑意、被左贤王倚为心腹的“鬼狐”萧景略!指向那个将母亲推入死地、又将自己当作工具的幕后黑手!

“呃…”肩头伤口传来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手边那支细小的竹管上。那是云昭留下的药。

活下去!

为母亲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而不是…做用完即弃的刀!

一股混杂着屈辱、不甘和强烈求生欲的力量,猛地从濒临崩溃的身体深处涌出!她咬紧牙关,被捆绑在床板上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扭动着,试图挣脱绳索的束缚。粗糙的牛筋绳索深深勒进皮肉,磨出血痕,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浑然不顾!

一次!两次!三次!

手腕的皮肤被磨破,鲜血渗出,染红了绳索。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嗬…”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挣!

“啪!”一声极其轻微的、绳索纤维崩断的声响!

并非完全挣脱,但右手的束缚,竟然被她硬生生挣开了一丝缝隙!手腕获得了极其有限的、一点点活动的空间!

够了!

她用颤抖的、沾满鲜血的手指,极其笨拙地、颤抖着,一点一点地勾向那支近在咫尺的竹管!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竹身!她猛地一勾!

竹管落入掌心!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没有犹豫!她颤抖着拔掉竹管一端的软木塞,将里面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粉末,艰难地、笨拙地,撒向自己肩头那被血污和脓液浸透的绷带!动作牵动伤口,剧痛让她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但她死死忍着,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白色的药粉混杂着暗红的血污和黄色的脓液,覆盖在狰狞的伤口上。一股清凉伴随着更强烈的刺痛感瞬间传来,让她倒吸一口冷气,眼前金星乱冒。她不敢停,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竹管里所有的药粉都倾倒在伤口上,然后用那只勉强能动的手指,胡乱地将药粉按进伤口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重重地砸回床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神经,但伤口处那股清凉的感觉,却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带来了一线渺茫的希望。

她侧过头,看着手边那支幽蓝的毒箭,眼中燃烧的恨意如同淬火的寒冰。

萧景略…左贤王…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鬼魅…

她萧霓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定要撕开这层层迷雾,看看那血色的真相!

***

郡守府议事堂。气氛凝重而诡异。白日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大难临头的压抑。李崇依旧瘫在主位,形同槁木。钱通和孙茂才坐在下首,两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钱通捻着算珠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神飘忽,时不时瞥向门口,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惧。孙茂才更是面无人色,缩在椅子里,仿佛随时会晕过去。赵元魁的位置空着,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警告。

脚步声响起。云昭走了进来。他已换下孝衣,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劲装,腰悬长剑,背脊挺直。苍白的面容在灯火下显得有些冷硬,右臂的衣袖下隐隐透出包扎的痕迹。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沉凝的敢死队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敬畏、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云昭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主位旁站定。目光扫过钱通和孙茂才煞白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

“赵元魁通敌谋逆,证据确凿。其家产,钱公、孙公代管,充作军资。其私兵、佃户、匠户青壮,尽数征召入营,由郡府统一编练。此乃非常之时,清寒郡存亡系于一线。望诸公,戮力同心,共御外侮!”

钱通和孙茂才如同被鞭子抽中,身体一颤。钱通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云校尉…英明!赵元魁罪有应得!我钱家…定当竭尽全力,筹措粮秣军资!绝无二心!” 孙茂才也连忙跟着点头如捣蒜:“是…是!孙家…孙家也一样!”

“如此甚好。”云昭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出鞘的利剑,刺向钱通:“钱公,你钱家商路通达,联络邻近郡县购粮购药之事,进展如何?”

钱通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捻着算珠的手指僵住,声音干涩:“回…回校尉…时间…时间太紧…又值寒冬…商路艰难…已…已尽力联络…但…但尚无确切回音…”

“没有回音?”云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锁定了钱通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还是…钱公觉得,清寒郡若破,你钱家那些埋在城外枯井里、埋在祖坟旁假墓中的金银细软,还能保得住?”

钱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半截,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他惊恐万分地看着云昭,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埋藏家财的地点,是钱家最核心的机密!云昭…他是怎么知道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钱通的心脏!他看着云昭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动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在他面前,仿佛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三日内!”云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落,“我要看到第一批粮草药材运抵清寒郡!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是…是!老朽…老朽拼了这条老命!三日内…定…定有回音!”钱通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回椅子上,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惧。

云昭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孙茂才:“孙公,征召青壮、编练守城队之事,由你孙家全权负责。名册核查、编队、分发武器、简单操练,务必在明日日落前完成!若有懈怠…”他的目光扫过孙茂才瑟缩的身体,“赵家私兵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是…是!下官…不!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误!”孙茂才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滑跪在地,连连磕头。

云昭的目光最后落在形同枯木的李崇身上,声音平静无波:“郡守大人受惊了,请回后堂静养。郡府一应文书印信,暂由云某代掌。待狄患平息,再行奉还。”

李崇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在亲兵的搀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离开了议事堂。

堂内只剩下云昭、钱通、孙茂才和那两名如同石雕般的敢死队员。空气仿佛凝固了。钱通和孙茂才如同待宰的羔羊,大气都不敢喘。

“都下去吧。”云昭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冰冷,“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钱通和孙茂才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正堂。

云昭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堂中央。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肃清内患,震慑宵小,整合资源…他做到了第一步。但代价,是祖母的葬礼染血,是彻底撕破了清寒郡士族间最后一点虚伪的面纱。他将自己,变成了这座孤城真正的主宰,也变成了所有暗流汹涌的中心。

他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窗棂。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冰冷刺骨。他望向城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方向,那里,是左贤王阿史那咄吉两万铁骑驻扎的营地,如同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

更远处,是鹰愁涧的方向。是祖父云铮埋骨之地,也是所有阴谋和血债的源头。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冰冷的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报——!”一个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在堂外响起。

云昭猛地转身!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堂,扑倒在地,嘶声哭喊:

“校尉大人!不好了!狄营…狄营有异动!大批骑兵集结!狼头金纛…动了!方向…方向正对我清寒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