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矿图如断翅的蝶,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缓缓飘落,最终无声地跌入城下那片被铁蹄践踏、泥雪与血污混合的污浊之地。那张流淌着神秘光泽、承载着无数阴谋与血债的薄绢,此刻沾满了尘埃,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也像一个沉重的句点。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战场。风似乎都停止了呜咽,雪沫悬在半空。数万赤狄铁骑的目光,从那张飘落的矿图,移到城楼上那两道决绝的身影,最后凝固在王旗之下那尊如同铁铸的身影上。

阿史那咄吉端坐在赤红巨马上,深陷的鹰眸死死盯着那张落地的矿图,又缓缓抬起,扫过城楼上嘴角溢血、眼神冰冷的萧霓裳,扫过玄衣如墨、手持长剑、脚下火油仍在燃烧的云昭。那双如同草原最深处寒潭的眼眸中,翻腾着惊天的暴怒、被愚弄的屈辱、失去最锋利爪牙的痛心,以及一种面对玉石俱焚抉择时的、极其深沉的疲惫和冰冷计算。

退?携图与萧景略返回王庭,彻查旧案,还枉死者公道?那意味着他左贤王今日被一个边城小吏逼退的耻辱将传遍草原!威信扫地!

战?屠灭清寒郡,夺回矿图,诛杀云昭?代价是萧霓裳必死!矿图极可能被焚毁!十万亡魂的诅咒和这矿图背后更深的秘密,将如同跗骨之蛆!

更重要的是…云昭那玉石俱焚的眼神,绝非虚张声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一分一秒流逝。阿史那咄吉握着缰绳的手背上,粗大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凸、跳动。他身后的赤狄军阵,如同被冻结的黑色怒潮,无数双眼睛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他们的王,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终于!

一声低沉、压抑着无边怒火和屈辱的号角声,如同受伤巨兽的呜咽,猛地从赤狄军阵后方响起!声音苍凉而沉重,穿透了死寂的战场!

那面刚刚被扶起的、象征着左贤王无上威严的狼头金纛,在阿史那咄吉几乎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带着千钧重负般…向后…摆动!

退兵!

命令如山!尽管无数狄兵眼中喷薄着不甘的怒火,尽管低沉的咒骂和愤怒的咆哮如同闷雷般在军阵中滚动,但那庞大的黑色钢铁洪流,终究还是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带着浓烈的怨气和不甘,开始向后退却!马蹄踏在泥泞上,卷起新的烟尘,却不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耻辱的印记。

阿史那咄吉最后深深地、如同要将城楼上那两道身影烙印进灵魂深处的目光,狠狠剜了云昭和萧霓裳一眼。那目光中蕴含的冰冷杀意,足以冻结骨髓。他一言未发,猛地一勒缰绳,赤红巨马长嘶一声,调转马头,汇入退却的洪流之中。

几名亲卫铁骑如同黑色的闪电,策马冲向矿图坠落之处。一人俯身,用弯刀极其嫌恶地挑起那张沾满泥污的薄绢,看也不看,迅速用油布包好,揣入怀中。另一名亲卫则粗暴地将如同死狗般被捆缚、口中塞着破布的萧景略拖上马背。萧景略挣扎着,发出模糊的呜咽,那双曾经充满睿智和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怨毒,死死投向城楼方向。

赤狄大军如同庞大的黑色阴影,在风雪和烟尘的裹挟下,缓缓退向远方那片低矮的丘陵之后,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城楼上,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

“噗——” 萧霓裳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出!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两名敢死队员眼疾手快,死死架住了她。

“军医!快!”云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看也没看城外退去的烟尘,目光扫过城头上一张张劫后余生、却又茫然呆滞的脸孔,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狄人虽退,危机未解!各司其职!加固城防!清点伤亡!救治伤者!懈怠者——军法从事!”

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醒了陷入呆滞的守军。郡兵和青壮们如梦初醒,在军官的厉声呵斥下,强忍着恐惧和虚脱,再次投入到混乱而紧张的善后之中。

云昭的目光最后落在被架走的萧霓裳身上,那苍白如纸、生机微弱的侧脸。他沉默了一瞬,对身边一名敢死队员低声道:“将她安置回地牢,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军医,不惜一切代价,吊住她的命。她…还有用。”

“是!”

***

郡守府议事堂。灯火通明,驱散了部分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平静。李崇依旧如同泥塑般瘫在主位,气息微弱。钱通和孙茂才坐在下首,两人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和后怕,时不时偷偷瞥向坐在李崇左下首的云昭。

云昭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布袍,右臂的伤口重新包扎过。他面前摊开着几卷刚刚送来的简牍——清点出的赵家产业清单、粮秣库存、征召青壮名册。他看得很快,指尖蘸着墨汁,在简牍上快速勾画、标记,动作沉稳而精准。

“赵家田产,计上等良田一千七百亩,中田三千三百亩,城外牧场三处,存栏牛马…”云伯侍立一旁,低声念着清单。

“牧场划归郡府,统一调配,作为军资储备。良田,”云昭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钱公、孙公各领五百亩上等田,以安其心。其余田产,登记造册,分授此次守城有功将士及阵亡者家属。”

钱通和孙茂才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五百亩上等田!这几乎是他们家族原有田产的小半!云昭此举,无异于将赵家这块最大的肥肉,切下了最肥美的一块塞进他们嘴里!

“云…云校尉高义!钱家…钱家铭感五内!日后定当…”钱通激动得声音发颤,连忙起身拱手。

“孙家…孙家亦然!愿为校尉肝脑涂地!”孙茂才也慌忙跟着表态。

“坐。”云昭淡淡打断,目光依旧停留在简牍上,“田,是你们应得的。但清寒郡的粮仓,需充实到能支撑半年围城。钱公,三日内第一批粮药若不到,你吞下去的,我会让你十倍吐出来。”

钱通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冷汗再次渗出,连连点头:“是!是!老朽明白!明白!”

云昭不再理会他们,指尖点向另一卷名册:“征召青壮,计四千三百余人。孙公,按我之前所定,十人一什,五什一队,百人一屯,由郡兵中选拔可靠老兵及此次敢死队中表现勇猛者充任什长、队长。明日日落前,编练完成,分发简易武器,开始轮值守城操练。”

“是!属下…属下亲自督办!”孙茂才连忙应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郡府库银,尽数拨付匠作坊,赶制箭矢、修缮兵甲,尤其是强弩箭簇。”云昭的目光扫过钱通,“钱公,你家的铁匠铺和城外几处小铁矿,即日起由郡府征用,工钱双倍,但产量必须翻番。”

“老朽…遵命!”钱通咬牙应下。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有条不紊地从云昭口中吐出。整合资源,编练新军,恢复城防,安抚人心…他用最冷酷的效率,将赵家覆灭后的权力真空和清寒郡残存的力量,迅速收拢、捏合。钱通和孙茂才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冰冷的威胁下,彻底臣服,成了他手中暂时可用的工具。

议事堂内,只剩下云昭翻动简牍的沙沙声和钱、孙二人粗重的呼吸声。一种新的秩序,在血与火的余烬中,悄然建立。

***

郡守府地牢深处。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药味和一种沉沉的死寂。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

萧霓裳躺在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肩头的绷带换了新的,虽然依旧有淡淡的血渍渗出,但那股刺鼻的脓液气味淡了许多。云昭留下的药粉和军医的救治,暂时吊住了她一丝生机。

一名哑仆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她闭着眼,眉头紧蹙,每一次吞咽都极其艰难,牵动着伤口带来细密的疼痛。

脚步声在甬道中响起,由远及近。哑仆连忙退到角落阴影里。

云昭走了进来。他没有穿甲胄,只一身深色布袍,脚步无声。他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却又牵扯着无数秘密的身影。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曾经冷硬锐利的线条,此刻只剩下脆弱的轮廓。

“药…有效?”云昭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情绪。

萧霓裳艰难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滔天恨意,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她看着云昭,没有说话。

“萧景略被带走了。”云昭继续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阿史那咄吉的怒火,会让他生不如死。你母亲的仇,算是报了一半。”

萧霓裳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快意,有茫然,更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一半?另一半呢?那些藏在萧景略背后的阴影?

“另一半的仇家,是谁?”云昭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那个当年指使他调包真图、逼死你母亲、嫁祸我祖父的幕后主使?‘鬼狐’萧景略,绝非最后的黑手!”

萧霓裳的身体微微一颤,眼神中瞬间涌上浓烈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她闭上眼,将头扭向一边,用沉默对抗。

“你以为沉默就能保住秘密?”云昭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和洞悉一切的锐利,“萧景略临走前那怨毒的眼神,看的不是你,是我!他恨我坏了他的‘大计’!他的主子,绝不会放过清寒郡!更不会放过你我!尤其是…见过这张图的人!”

云昭猛地探手入怀!这一次,掏出的不是那张飘落的矿图,而是那柄乌木鞘的“却邪”短匕!冰冷的匕身在灯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手指极其灵巧地沿着匕鞘上那道细微的凹痕边缘一撬!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乌木匕鞘侧壁再次弹开那道薄如蝉翼的夹层!

然而,这一次,夹层里并非空无一物!里面赫然还藏着一张折叠得更加细小的、近乎透明的薄绢!绢上不再是山川地形,而是用一种极其古怪、如同密码般的符号,记录着密密麻麻的信息!

云昭将这张新的薄绢取出,在萧霓裳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展开。灯光下,那些古怪的符号如同扭曲的蝌蚪,散发着神秘而诡异的气息。

“这才是萧景略和他背后主子真正想要的东西,对吧?”云昭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冰冷而笃定,“矿图是饵,是引动风云的幌子!这夹层里的东西,才是他们处心积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核心秘密!二十年前鹰愁涧的血案,今日清寒郡的刀兵,根源皆在于此!”

萧霓裳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放大!她死死盯着那张写着古怪符号的薄绢,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认得那些符号!那是…那是母亲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中,曾经用炭条在破布上无意识划下的、她完全看不懂的记号!母亲说…那是“钥匙”的一部分!是开启真正灾祸的禁忌!

“告诉我,这是什么?”云昭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如同重锤砸在萧霓裳摇摇欲坠的心防上,“‘钥匙’?开启什么的钥匙?这上面的符号,又代表什么?那个藏在萧景略背后、操控这一切的阴影…到底是谁?!”

地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萧霓裳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她看着那张薄绢,看着云昭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秘密的深邃眼眸,巨大的恐惧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我…不知道…”她嘶哑的声音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浓重的恐惧和一丝崩溃,“母亲…只说是‘钥匙’…是灾祸…是…是‘烛龙’…绝不能碰触…否则…万劫不复…”

烛龙?!

云昭的瞳孔猛地收缩!一个从未听过的、带着古老神话色彩的称谓!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