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连绵的阴雨终于彻底收了势,只留下湿冷的空气和满地泥泞。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吝啬地漏下些微天光,勉强驱散铺子深处的浓黑。血腥味和焦糊气被清冷的湿气冲淡不少,但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败、桐油的刺鼻,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甜腥,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如同这棺材铺本身散发的体味。

右臂的灼痛如同附骨之疽,那蛛网般的黑红裂痕从掌心劳宫穴的血珠印记蔓延至肘弯,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线在搏动、在灼烧。每一次心跳都让那痛楚更清晰一分,却也带来丹田深处那团“血烬引”漩涡更凝实、更冰冷的旋转感。它不再仅仅是蛰伏的凶兽,更像一柄被反复锻打、初具锋芒的凶刃,虽依旧带着浓烈的血腥与毁灭气息,却已被冰冷的意志初步驯服,指向明确。

左臂那恐怖的豁口边缘的焦黑似乎更凝固了些,虽然依旧狰狞,但痛楚已从撕裂的剧痛转变为沉重的钝痛,如同嵌入骨缝的铁砂。呼吸间血腥气淡了,肺腑的灼痛也平复许多。意识如同浸在冰水中的磨刀石,冰冷、清醒,清晰地感知着身体每一处的细微变化,尤其是右臂那狂暴力量与自身意志艰难磨合带来的、如同刀刮骨头的痛楚。

门口那片微弱的天光下,日常的秩序正缓慢重建。

孙三正佝偻着背,用一把豁口的旧柴刀,费力地劈砍着我昨夜用“血烬引”削开的那堆棺材板残骸。动作笨拙,效率低下,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嘴里习惯性地低声咒骂着该死的木头和天气,但眼神里已没了昨日的死寂,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近乎麻木的韧劲。

孙四坐在一块晒得半干的薄板旁,面前摊着那块小木板。小满蜷在他身边,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破麻袋外套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孙四粗糙的手指捏着那截炭条,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在木板上划拉着新的笔画。小满看得全神贯注,小嘴无意识地跟着笔画嚅动。

“四…四叔…这是…‘刀’?”小满的声音又细又轻,带着点不确定。

“嗯。”孙四头也没抬,声音沙哑干涩,“刀…杀人的…”他划下最后一笔,一个歪扭却透着锋锐感的“刀”字出现在“人”字旁边。

小满盯着那个“刀”字,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懵懂的惧意,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后院墙角那个模糊的身影,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孙四身边缩了缩。

“哐!哐!哐!”

后院传来孙大沉稳有力的劈柴声。他光着黝黑精壮的上身,肌肉虬结,汗珠在微光下闪亮。斧刃带着沉闷的风声落下,湿木应声而裂,断口整齐干燥。劈好的柴块被他沉默地垒在愈发齐整的柴垛上。那声音如同磐石,稳固着这口活棺材里摇摇欲坠的根基。

老孙头依旧坐在门口那张破竹椅上,佝偻的背脊被天光勾勒出嶙峋的剪影。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在假寐。手中那把磨得发亮的小刻刀,在冰冷的椅扶手上缓慢划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如同时间磨损的回响。

阴影深处,孙五那细碎绵密的磨刀声不知何时停了。他佝偻的背影对着铺子,异常安静。那柄钉在房柱上的无柄刻刀,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芒。

剧痛在右臂灼烧,丹田内“血烬引”的力量如同奔涌的暗河,冰冷而暴戾。但此刻,我并未尝试去引导或修复,而是将全部冰冷的意念沉入其中,如同驯兽者抚摸猛兽的脊背,感受着它每一丝力量的流转、每一次搏动的韵律。痛苦是坐标,清晰地标注着这柄“凶刃”的形态与锋芒。

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真武,是力量,更是洞悉力量的“眼”。

就在意念与“血烬引”达到一种微妙平衡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如同毒蛇吐信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铺子最深的阴影里响起!

不是弓弦!不是机括!是某种极细的金属丝线被绷紧到极致、高速切割空气时发出的、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死亡颤音!

杀机!冰冷、粘稠、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杀机,如同无数张无形的蛛网,瞬间从阴影深处笼罩下来!目标精准无比——直指靠在墙角的我!

太快!太隐蔽!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蝎,发出了致命一击!比昨夜那场明刀明枪的刺杀更阴险,更致命!

铺子里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孙三的柴刀僵在半空!孙四的炭条从指间滑落!小满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孙大劈柴的动作骤然顿住!老孙头浑浊的眼皮猛地抬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死亡阴影降临的瞬间!

“天地”之眼在冰冷的杀意刺激下骤然开启!

眼前的世界瞬间剥离了表象!无数混乱的轨迹线疯狂交织!空气中弥漫的尘埃、湿冷的气流、门口漏下的微光…一切运动的“象”都清晰可见!而在那铺子最深、孙五佝偻身影所在的阴影里,三道细微到极致、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银亮丝线,正以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交错、绷紧、弹射而出!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我的咽喉、心口、眉心!角度刁钻狠毒,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

避无可避!身体重伤未愈!力量刚刚初具雏形!

千钧一发!

意念如同无形的冰刃,狠狠刺入丹田深处那团躁动的“血烬引”漩涡!不是引导其防御或反击——那根本来不及!而是强行将其最核心、最凝练的那一点毁灭锋芒,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冰针,沿着“天地”之眼锁定的、那三道索命银丝最薄弱、最关键的轨迹节点,狠狠“点”出!

没有光华!没有巨响!只有一股无形无质、却凝聚了冰冷毁灭意志的“意”,如同穿透空间的毒刺,瞬间跨越距离!

“嗤!嗤!嗤!”

三声极其轻微、如同绣花针刺破薄绢般的微响!

那三道激射而出、快如闪电的索命银丝,在距离我身体不足三尺的半空中,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精准地击中了某个看不见的节点!原本绷得笔直、充满毁灭力量的轨迹瞬间紊乱、扭曲!

“噗噗噗!”

三道银丝如同失去控制的毒蛇,猛地偏离了原本致命的轨道!一道深深扎入我身侧的墙壁,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细孔!一道擦着我的右肩飞过,带起一溜血珠和布屑!最后一道则狠狠钉在了我脚边不远处的一块棺材板残骸上,尾部兀自剧烈震颤,发出高频的嗡鸣!

险之又险!毫厘之差!

铺子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惊呆了!他们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那致命的银丝突然失控偏转!

阴影深处,孙五佝偻的身影第一次猛地挺直!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骇然精光!他死死盯着那三道失控的银丝,又猛地转向墙角如同石像般靠着的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探究,以及一丝…被看穿底牌的恼怒!他那双沾满黑色油污、异常修长灵活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间似乎还残留着控制银丝的无形力道。

“咳咳…”老孙头沙哑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三道失控的银丝,又落回阴影里孙五那挺直的背影上,最后定格在我身上。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沙沙”的刻刀声,不知何时变得极其缓慢、极其沉重。

“老五…”老孙头的声音如同锈铁摩擦,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警告,“…你的‘线’…乱了。”

“收起来。”

“别脏了铺子。”

命令下达,字字如冰。

孙五佝偻的身影在阴影里僵立了片刻。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变幻,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对着虚空做了几个极其细微、如同收拢丝线的动作。

“咻咻咻!”

三道失控的银丝如同受到无形的牵引,猛地从墙壁、肩头、木板上倒射而回,瞬间没入阴影深处,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孙五缓缓地、无声无息地重新佝偻下背脊,如同融入了那片黑暗。片刻之后,那令人心悸的、细碎绵密的磨刀声,再次低低地响了起来,节奏却比之前更快、更急,如同某种压抑的狂怒。

铺子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狂跳的回响。

孙三手中的柴刀“哐当”掉在地上。孙四脸色煞白,死死抱着小满。孙大紧握着开山斧,眼神凝重地扫视着铺子深处那片阴影。

我依旧靠在冰冷的墙角,右肩被银丝擦过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鲜血顺着臂膀流下。丹田内那团“血烬引”漩涡因刚才那强行凝聚的“一点”而微微动荡,带来阵阵空虚的灼痛。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冰冷、清晰。

刚才那一下,不是力量的碾压,而是意志与洞察的胜利!是“天地”之眼与“血烬引”毁灭核心的完美结合!如同用一根最精准的针,点中了毒蛇的七寸!

老孙头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看到了我体内那柄刚刚初试锋芒的“凶刃”。他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后院那块被糊住的雷殛木。

“阿七…”他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确认?

“…你的‘引’…成了。”

“以后…眼睛…擦亮点。”

警告?还是认可?

他不再言语,重新佝偻下背脊,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外阴沉的天空。手中那把小刻刀,又在椅扶手上缓慢地划动起来。

“沙…沙…”

单调的声音,如同为这场无声的、凶险的交锋,画上了一个冰冷的句点。

右臂的灼痛依旧,但掌心劳宫穴那点血珠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凝练了一分。阴影深处那永不停歇的磨刀声,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带着冰冷的杀意和不甘。

听雨阁…阁主…

还有这棺材铺里,深藏不露的“千丝引”…

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闭上,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