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叩击棺盖。潮湿阴冷的空气裹挟着刺鼻的气息钻进我的鼻腔——松节油浓烈的辛辣,廉价油画颜料甜腻的腻味,还有墙角霉菌在暗处无声疯长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腐败潮湿感。它们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逼仄空间里纠缠、发酵,几乎凝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画室,如果这还能称之为画室的话。一扇蒙尘的窄窗,透进城市阴霾天灰蒙蒙的光,勉强勾勒出室内轮廓。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油烟、颜料溅染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沌色彩。地上堆满了空颜料管、揉成团的废稿纸、沾满油污的破布,几乎无处下脚。唯一的画架支在房间中央,上面绷着一幅巨大的画布。画面的主体是扭曲、变形、相互倾轧的摩天楼宇,钢筋骨架如同垂死巨兽的肋骨般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色彩是压抑的深褐、铁锈红、污浊的普蓝,笔触狂放、粗粝,仿佛带着一股要将画布撕裂的蛮力。画布边缘,尚未完成的部分,几抹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柠檬黄,如同绝望深渊里最后几粒挣扎的星屑。
我就站在这幅未完成的巨作前。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裤,上面沾满了斑驳的油彩,像战士的勋章,也像囚徒的烙印。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那双此刻死死盯着画布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锐利,执着,仿佛要将眼前这片由我自己创造的混沌炼出真金。
饥饿感像一把钝刀,在我空荡荡的胃里缓慢地搅动。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视线艰难地从画布上移开,落到窗台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上。
桌上,几张纸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刺入眼帘。
最上面一张,印着“风华艺廊”的抬头的催款单,末尾的数字像毒蛇的獠牙。下面压着房东手写的最后通牒,字迹潦草而暴躁:“月底不交,滚蛋!”还有几张不同债主的单子,如同雪片,每一片都带着寒意。桌角,一个屏幕碎裂的廉价手机,屏幕亮着,无声地显示着一个被拒接的陌生号码。
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无声的叹息。这叹息很快被窗外雨声和城市遥远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吞没。
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目光扫过画室角落。那里堆着小山般的书籍,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知识坟场。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封皮卷了角,摊开在康定斯基的《论艺术的精神》上;一本厚厚的《量子力学导论》压着一卷线装的《芥子园画谱》;旁边是《全球通史》、《资本论》的碎片,甚至还有一本翻烂了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墙上,一张巨大的、用廉价马克笔画满的思维导图格外醒目。梵高割掉的耳朵、尼采的“上帝已死”、三年前轰动全城的码头工人大罢工新闻剪报、一个复杂的傅里叶变换公式、一幅敦煌飞天的临摹线条……无数看似毫不相干的点,被无数凌乱交错的线条强行拉扯在一起,指向中心那个巨大的问号——一个被涂抹了无数遍、几乎要破纸而出的“道?”字。这是我试图在知识的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个能解释内心风暴、能支撑我继续画下去的终极答案。
“道?”我看着那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低语在浑浊的空气里散开,“狗屁的道。连下一顿饭在哪都不知道。”
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堆书和那个巨大的问号。动作带倒了倚在墙边的一个画框。画框里是一幅俗不可耐、色彩艳丽的风景画——湛蓝得不真实的天空,翠绿得刺眼的草地,几朵粉得发腻的郁金香。这是为了糊口赶制的行货。画这些的时候,我的手是稳的,技术是娴熟的,但眼神是空洞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躯壳,只剩下机械的肌肉记忆。弯腰,捡起画框,随手扔到旁边一堆同样风格的画上。那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执着地震动起来,发出恼人的蜂鸣。屏幕上跳动着“陈硕”的名字。
盯着那个名字,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岩石。没有立刻去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和手机震动声在撕扯着寂静。几秒钟后,拿起手机,拇指悬在接听键上片刻,最终还是用力按下了接通。
“喂?”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陈硕那标志性的、带着虚假亲热的油腻腔调:“哎哟,我的大艺术家!在忙啥呢?新大作进展如何啊?我可是翘首以盼,等着您再创辉煌,给我们画廊也沾沾光啊!哈哈!”笑声干涩,毫无温度。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塑料外壳捏碎。沉默着。
陈硕的笑声停了,语气里那点虚伪的糖衣也剥落了,露出底下的尖刺:“怎么不说话?林默啊,不是兄弟我催你。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涅槃’系列那几幅画,王老板可是真心喜欢,价钱好商量!你老捂着也不是个事儿,对吧?这年头,艺术家也得吃饭不是?”他刻意强调了“吃饭”两个字。
呼吸变得粗重了一些,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电话线,钉在陈硕那张虚伪的脸上。对着话筒,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陈硕,那几幅画,是我的命根子。想都别想。” 停顿了一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补充道:“你最好也记着,有些账,不是不报。”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强硬,噎了一下,随即语气也冷硬起来:“林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给你指条明路!行,你有骨气!那咱们就走着瞧!别忘了你还欠着……”
没等他说完,直接掐断了电话。忙音嘟嘟作响。握着手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翻涌着被强行压下的风暴,对着那片压抑的雨幕,无声地重复了一遍:“等着。”
就在这时,那破旧的手机屏幕再次疯狂闪烁起来,伴随着尖锐的铃声,屏幕上跳动着“小张”的名字。
皱了皱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接通电话。
“默哥!默哥你在画室吗?”助理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度的恐慌,像被掐住了脖子,“快!快离开那儿!陈老板…陈老板他疯了!他带了两个人,气势汹汹地冲你那儿去了!说要…说要搬空你的画室抵债!他脸色跟要吃人似的!你快跑啊默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沉了下去。下意识地看向门口,耳边小张带着哭腔的警告声还在继续,但更响的,是楼道里传来的沉重、急促、带着恶意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重重地砸在门板上!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