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急促的砸门声如同重锤擂鼓,狠狠砸在薄薄的门板上,震得整个画室嗡嗡作响,墙角的灰尘簌簌落下。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在狂暴的撞击下呻吟着,门框上的灰泥簌簌掉落。

“开门!林默!我知道你在里面!给老子开门!”陈硕那失去了所有伪装的、气急败坏的吼声穿透门板,像刀子一样刮进来,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戾气。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凝固了。猛地看向那幅未完成的巨作《混沌之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小张带着哭腔的警告声还在耳边回响,但更响的,是门外那沉重、急促、带着赤裸恶意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最终化作这狂暴的砸门声!

砰!砰!砰!

每一次撞击都像砸在我的心口。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惧,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后。搭上门锁冰冷的金属把手,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拧动了门锁。

门刚被拉开一条缝隙,一股巨大的力量就从外面猛地撞了进来!

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画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震得绷紧的画布都跟着嗡嗡颤动。

陈硕一步跨了进来,他今天没穿那身装腔作势的西装,只套了件昂贵的皮夹克,脸上再也没有半分平日的虚伪笑容,只剩下赤裸裸的阴沉和贪婪。他身后跟着两个身材壮硕、剃着板寸、眼神凶狠的男人,像两堵墙一样堵在门口,彻底隔绝了外面阴雨天灰暗的光线和污浊的空气。

“哟,大艺术家,日子过得挺‘艺术’啊?”陈硕环顾着这破败、脏乱、充满刺鼻松节油和霉味的画室,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仿佛踏入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堆。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那些堆在角落的行画,最终落在画架中央那幅未完成的《混沌之城》上,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陈硕,你什么意思?”稳住身形,挺直脊背,声音低沉,压抑着即将喷发的怒火。额角刚才撞在画架角上,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但我浑然未觉。

“什么意思?”陈硕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林默,跟我装傻是吧?你给‘艺海轩’画的那批定制行画,人家老板今天亲自打电画给我,说风格不对,狗屁不通!全他妈给我退回来了!一分钱没拿到!老子当初垫付给你的定金呢?还有你这破地方三个月的房租!赊的那些颜料画布钱!你当老子开善堂的?”

他猛地一指我身后那幅巨大的画作,手指几乎要戳到画布上狂野的油彩:“看看你这堆垃圾!这画的都是什么玩意儿?鬼画符!狗屎!还他妈想卖钱?有人要吗?白送都没地方搁!”他的声音尖利,充满了羞辱。

眼角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定制画我完全是按合同要求画的!是他们违约!这些,”指着自己的原创作品,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命!你不能动它们!” “心血?命?”陈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刺耳无比,“你的命就值这几个破铜板?我看是狗屎!给我砸!”

最后两个字,他是对着身后那两个早已跃跃欲试的壮汉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两个打手立刻像鬣狗一样扑了进来。其中一个(刀疤脸)狞笑一声,目标明确地冲向角落那堆我视若珍宝的进口颜料罐,沉重的皮鞋毫不留情地踩踏上去!

噗嗤!噗嗤!

金属管发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昂贵的钴蓝、镉红、钛白……像肮脏的血液一样从变形的管口迸溅流淌出来,瞬间染污了地面,和散落在地的书籍封面黏腻地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烈的化学气味。踩踏者甚至恶意地跺了跺脚,仿佛在践踏我的尊严。

另一个(光头)则像推土机般冲向倚墙而立的画框堆。他看也不看,飞起一脚!

哐啷!哗啦!

一排画框应声而倒,玻璃碎裂声刺耳地炸响,如同心碎的声音。画框里那些我早期的心血之作、充满探索精神的习作,瞬间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划破,被倒塌的画框压得变形扭曲。

“住手!你们他妈给我住手!”目眦欲裂,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正粗暴翻动我书籍的打手(光头)。那些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是我思想的结晶,是我对抗世界的武器库。怒吼着,像一头发狂的、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光头猛扑了过去!

“滚开!穷酸鬼!”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刀疤脸更快!就在我扑出的瞬间,那人如鬼魅般横跨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狠狠地、精准地推在我的胸口!

这一推力量极大。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撞来,胸口剧痛,呼吸瞬间停滞,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后飞了出去!

砰!咔!

一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我的后脑勺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身后那个巨大画架的冰冷金属棱角上!尖锐的撞击感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全身,眼前金星乱冒,视野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几乎当场昏厥,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画架滑落,重重地摔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后脑迅速流淌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浓重的铁锈味充斥了鼻腔。那是我自己的血,混合着灰尘和油彩的污迹,糊满了半边脸。

“默哥!”小张惊恐的哭喊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显得飘渺而不真实。

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一片猩红的模糊。看到陈硕那张因得意和残忍而扭曲的脸,嘴角挂着快意的狞笑。看到光头打手,正粗暴地将一摞摞珍贵的书籍扔得满天飞,书页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凄惨地飘落、散开,落在颜料和玻璃渣的污秽混合物上。

然后,我看到了最让我肝胆俱裂、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一幕。

那个踩踏颜料的刀疤脸,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重型美工裁纸刀。他脸上带着一种施虐般的、近乎享受的狞笑,一步一步,沉稳而充满恶意地,走向画架上那幅凝聚了我所有痛苦、挣扎、思考和灵魂的未完成巨作——《混沌之城》!

“不…不要…”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鲜血呛进了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伸出一只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徒劳地、颤抖地抓向虚空,试图阻止那即将到来的终极毁灭。“求…求你…” 绝望的哀求混杂着血腥味从我齿缝间挤出。

刀疤脸在画布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眼神,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猎物最后的挣扎。他甚至故意停顿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然后,手臂高高扬起,肌肉贲张!

刺啦——!!!

一声无比刺耳、无比悠长、如同撕裂灵魂本身的布帛碎裂声,狠狠地在死寂的画室里炸响!这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盖过了我粗重的喘息,成为此刻世界唯一的主旋律!

锋利冰冷的刀尖,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毁灭一切的蛮力,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厚重的、承载着无数日夜心血的画布!一道长长的、丑陋的、深可见底部的裂口,从画面中央那扭曲的、仿佛在痛苦呐喊的城市心脏部位,一路向下、向外野蛮地延伸!直达画布边缘那片象征着最后挣扎的、微弱的柠檬黄光晕区域!

紧接着,是第二道!横向撕裂!如同拦腰斩断!

第三道!斜劈而下!如同致命一击!

纵横交错的巨大伤口在画布上野蛮地蔓延、交叉!狂野不羁的笔触被强行割裂、断开;压抑深沉、充满力量的色彩被粗暴地翻开、剥离;露出底下惨白的、毫无生气的亚麻底布,像一道道流着脓血的、深可见骨的巨大伤疤,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

大块大块凝结的油彩,如同凝固的血痂和破碎的内脏,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和刀锋的切割,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纷纷剥落下来,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和颜料碎屑。每一块颜料落地的声音,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躺在地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愤怒和灵魂被凌迟般的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痉挛着,如同离水濒死的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倾注了所有灵魂、所有思想、所有对抗世界勇气的作品,被如此野蛮、如此彻底地肢解、践踏、毁灭。胸腔里堵着一团滚烫的、名为悲愤的岩浆,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却连一声完整的悲鸣都发不出来。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源自心口最深处的血腥味。

毁灭的过程带着一种施虐般的缓慢。刀疤脸似乎很享受这种破坏的乐趣,每一刀都划得极深、极长。画布很快变得千疮百孔,如同被乱刀分尸、蹂躏殆尽的残破旗帜,无力地垂挂在同样伤痕累累的画架上。狂野的色彩被惨白的底布和狰狞的裂口分割得支离破碎,再无半分力量可言。颜料混合着灰尘,在地面形成一滩滩肮脏的、如同凝固血液的污渍。

陈硕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欣赏完一场由他亲自导演的精彩绝伦的毁灭戏剧。他慢悠悠地踱到如同死狗般瘫在地上的我身边,皮鞋尖踢开散落在我手边的一本沾满颜料污渍的《存在与时间》。他弯下腰,皮夹克散发出皮革和古龙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声音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贴着我流血的耳朵响起:

“听着,废物。给你三天时间,带着你这些真正的垃圾,”他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散落一地的书籍碎片和画具残骸,“从这里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别脏了老子的地方!”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恶毒至极、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三天后,要是还让我看见你……或者你这些破烂玩意儿……”

他直起身,皮鞋尖恶狠狠地、带着侮辱性质地碾了碾我身边那本被彻底污毁的画册封面。

“……下次被扔出去的,就不光是这些东西了。”他阴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死死钉在我身上,“连你这个人,老子也一起打包,扔进外面的垃圾堆!听明白了吗,垃圾?”

说完,他像是怕沾染上什么致命的晦气似的,极度厌恶地掸了掸皮夹克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两个心满意足的打手一挥手:“走!这破地方,多待一秒都恶心!”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远去,摔门声如同最后的丧钟,震耳欲聋!画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无穷无尽的雨声,像是为这场彻底的毁灭演奏着凄凉而漫长的挽歌。

我躺在冰冷、肮脏、混合着自己鲜血、颜料和灰尘的地上,一动不动。额角的血混着地上的污物,黏糊糊地糊在脸上、脖子上,凝结成肮脏的硬痂。视线里一片狼藉的末日景象:被撕裂成破布条般的《混沌之城》无力地垂挂着,像一面宣告梦想彻底死亡的降旗;被踩踏成泥的昂贵颜料如同凝固的绝望血泊;被撕烂、污损的书籍散落一地,如同被肢解、侮辱的思想残骸;翻倒的画架如同折断的脊梁;碎裂的画框玻璃如同散落的骸骨……一切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刚才发生的、对灵魂的终极暴行。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潮,瞬间将我从里到外彻底冰封。那是对尊严最彻底、最无情的践踏,对梦想最残酷、最暴虐的碾碎。随之而来的,是比屈辱更深沉、更彻底、如同黑洞般的无力感。在绝对的物质暴力、赤裸的贪婪和彻底的碾压面前,我的才华、我的坚持、我的愤怒、我的思想……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碾碎了脊梁的残破躯壳,躺在自己精神世界的焦土废墟里。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条带着冰刺的毒藤,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深入骨髓的疼痛和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像一个被拉长的、永恒的地狱瞬间。我沾满了血污和灰尘的手指,微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我的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触碰到了一小块冰冷而粗糙的东西。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被血痂糊住的眼珠,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是一小块被撕裂下来的画布碎片。大概只有巴掌大小。上面残留着一小片扭曲变形的城市景象——那是被刀锋野蛮撕裂的、一座摩天大楼的尖顶,孤零零地、倔强地刺向一片混沌的、象征着彻底虚无的黑暗背景。碎片边缘的纤维参差不齐,如同被暴力撕扯开的伤口。

我死死地盯着这片来自我“孩子”尸骸的残片。

没有眼泪。泪腺仿佛已被绝望的寒冰冻死。

没有嘶吼。声带似乎已被屈辱的火焰烧毁。

只有一片死寂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一种生命被彻底掏空、尊严被彻底碾碎、梦想被彻底焚毁后、沉入万劫不复深渊淤泥的黑暗,沉沉地、无边无际地压了下来。我感觉不到额头的剧痛,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甚至感觉不到胸腔里那颗还在微弱跳动的心脏。所有的一切感官,所有的情绪,似乎都随着那幅被撕裂、被践踏的《混沌之城》,一同死去了,化作了这片废墟的一部分。

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沾着血污和绝望碎片的指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紧紧攥着那片冰冷的画布残骸,像是攥着自己破碎的、最后的一点存在证明,最后一点……未曾熄灭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余烬。

“……结束……了?” 微不可闻的气音,如同游魂在深渊底部的呓语,在死寂的画室里飘散,旋即被窗外无边的雨声和室内无边的死寂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