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在催命符般的倒计时里,我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提线木偶,麻木地收拾着“家”里仅存的残骸。

说是收拾,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告别。沉默地将那些被踩踏过、沾满污渍的书籍——那些萨特、尼采、量子力学、芥子园——一本本捡起,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机械地擦拭着封面的污痕,动作僵硬而缓慢。然后,将它们小心地码进一个巨大、破旧、轮子已经不太灵光的黑色行李箱里。箱底,放进了几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染了洗不掉油彩的旧T恤和牛仔裤。最后,是那个被抢救下来的、装着所剩无几廉价颜料和画笔的工具箱。至于那些被撕裂的画作、被砸碎的画框、被踩爆的颜料管……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它们静静地躺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战场上的阵亡者,在窗外透进来的灰暗光线里,诉说着无声的死亡。

当最后一件东西塞进行李箱,拉链艰难地合拢时,直起腰,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间囚禁了我梦想也最终埋葬了我梦想的屋子。空气中松节油和霉菌的味道依旧浓烈刺鼻,墙面上那些狂野的色彩印记如同凝固的伤疤。这里曾是我对抗世界的堡垒,如今,只是一座冰冷的坟墓。

没有留恋,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声音,像是破碎的生活在地上拖行的哀鸣。走出那栋破败的居民楼,融入城市汹涌的人潮。一张张冷漠或匆忙的脸从我身边掠过,无人留意这个额头贴着廉价纱布、眼神空洞、拖着巨大行李箱的落魄身影。像一个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幽灵,飘荡在繁华的背面。

走过闪烁着霓虹灯的高档画廊,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色彩明快、构图讨巧的装饰画,标价牌上的数字后面缀着一串令人眩晕的零。走过喧嚣的广告牌,巨大的屏幕上,AI生成的艺术作品正进行着华丽的动态展示,引得路人驻足惊叹。巨大的虚拟画布上,绚烂的星云、完美的几何体、充满“科技感”的线条组合,在算法驱动下变幻无穷,精准地迎合着当下最流行的审美趋势。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循环播放:“感受未来艺术之美,无限可能,尽在‘天工智绘’。”

脚步没有停顿,只是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更沉地坠了下去。未来?我的未来在哪里?在这片由数据和算法定义美的冰冷荒漠里,我这只固执地握着画笔、试图在画布上刻下灵魂印记的手,又算什么?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饥饿感早已超越了疼痛,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烧灼般的钝痛,啃噬着胃壁。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那个越来越沉重的箱子,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迷宫般的城市边缘穿行。那些闪烁着“住宿”灯箱的小旅馆,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甚至不够买一份最廉价的盒饭。

最终,循着一股越来越浓烈、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腐烂果蔬的酸馊、变质油脂的哈喇味、还有某种化学品的刺鼻气息——拐进了一条被城市彻底遗忘的黑暗巷弄。巷子尽头,一片巨大的、用生锈铁丝网围起来的空地隐约可见。那里是城市生活垃圾的中转站之一。

在铁丝网外,紧邻着堆积如小山的垃圾堆旁,有一个被阴影彻底吞没的角落。那是一个用废弃建筑板材、扭曲的钢筋骨架和破烂油毡布勉强拼凑起来的违章建筑,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巨大肿瘤,匍匐在垃圾场的边缘。雨水在油毡布上汇聚,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门口肮脏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没有门,只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这里,就是我找到的“新家”。免费,且“无人打扰”。

刺鼻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脸上,让我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腐烂的有机物、发酵的污水、化学品的挥发……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瘴。蚊蝇嗡嗡作响,像一团团移动的黑云,贪婪地扑向这个新来的“食物源”。脚下是粘稠的、不知成分的污泥,每一步都发出“吧唧”的恶心声响。

站在洞口,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行李箱的轮子深陷在泥泞里。抬头,望向城市中心那片被霓虹灯映亮的、遥远而模糊的天际线,那里有我曾梦想闪耀的地方。然后,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洞穴。

一丝近乎荒诞的、冰冷的笑意,无声地爬上干裂的嘴角。拖着箱子,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那片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恶臭之中。

棚屋内部比外面更加不堪。空间低矮压抑,空气污浊得几乎无法呼吸。角落里堆满了不知名的废弃物和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透过油毡布的破洞和生锈铁丝网的缝隙,吝啬地投进来的几缕微弱光线,在地上映出扭曲的光斑。

花了很长时间清理。用脚,用手,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把角落里堆积的垃圾和散发着霉味的废弃物推到一边,勉强清出一块能坐下的、相对干燥些的水泥地面。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额头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但更折磨人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饥饿。清理完毕后,靠着冰冷的、布满锈迹的铁皮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腐臭味道,灼烧着喉咙。

汗水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血丝,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汇聚,滴落在肮脏的工装裤上。胃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像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动。摸索着打开行李箱,里面除了书、衣服和画具,空空如也。最后一点食物,早在昨天就消耗殆尽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我的手指,在工具箱里摸索着,触碰到了一些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是颜料。几支被踩得扁扁的、几乎被遗忘在角落的廉价锡管装油画颜料:一支深褐,一支群青,一支生赭,一支几乎干涸的钛白。还有一小块皱巴巴的、边缘已经翘起的亚麻画布框,大概只有A4纸大小,不知何时塞在工具箱夹层里,成了漏网之鱼。

没有食物。没有钱。没有希望。

只有颜料。只有画布。

在绝对的生存困境面前,一个疯狂的、近乎本能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鬼火,幽幽地亮了起来,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

画!

不是画那些能换钱的行货风景。不是画那些媚俗的静物。

我要画!画眼前的这片破败!画着令人窒息的绝望!画这被整个世界、被命运本身狠狠抛弃、践踏、遗忘的角落!画这如同墓穴般的栖身之所!画我心中那团几乎要将自己焚毁的、冰冷的黑色火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所有的饥饿、疲惫、伤痛和屈辱!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无法被扼杀的原始冲动,驱使着我,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那死寂的灰烬里,重新燃起了两点骇人的、近乎癫狂的光芒。一把抓起那块小小的、皱巴巴的画布框,又从那几支廉价的锡管里,挤出最后一点粘稠的颜料——深褐像凝固的血痂,群青像淤积的毒液,生赭如同干涸的泥土。找不到调色板,索性直接将颜料挤在画布框旁边的水泥地上!

然后,抓起一支最粗的、鬃毛都有些开叉的旧画笔,蘸满了那混合了灰尘和泥水的、污浊不堪的深褐色颜料,如同一个绝望的斗士举起了最厚的武器,狠狠地向那片小小的、苍白的画布戳去!

没有构图!没有技巧!没有所谓的艺术语言!

只有宣泄!只有最原始、最野蛮、带着自毁般疯狂的力量倾泻!

画笔不再是画笔,成了我愤怒和绝望的延伸,成了我刺向这操蛋世界的头枪!用刮刀将粘稠的、混合了灰尘和铁锈碎屑的颜料像泥浆一样粗暴地糊在画布上!用笔杆的尾部,甚至用自己的指甲,在未干的颜料层上疯狂地刮擦、刻划!

画布在颤抖,在呻吟。画面迅速被狂野、混乱、压抑的色彩覆盖:大块大块如同呕吐物般的深褐和生赭,构成了倾倒的、布满污渍的墙体;扭曲的、如同垂死挣扎的黑色线条,勾勒出断裂裸露的钢筋骨架;污浊的群青和深褐混合,涂抹出地面肮脏泥泞的质感。

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饥饿和伤痛。呼吸粗重,汗水混杂着血污和油彩,在脸上流淌。眼神时而空洞,时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自己的巢穴里,用最原始的方式舔舐伤口,同时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在极度的专注和情绪被推至顶峰的时刻,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冰冷的电流,悄然爬上了脊背。

周围那污浊得令人作呕的空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不再是死水一潭的恶臭。在那浓烈的腐败气息之下,仿佛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凉的“流动感”。像盛夏酷暑里,沙漠深处突然吹来的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水汽的风。

同时,眼角余光瞥见,在垃圾堆最边缘,靠近棚屋门口的一滩黑绿色污水中,一株极其瘦弱、颜色都有些发黄的小草,正顽强地从碎石和腐烂物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在昏黄路灯光线的映照下,那几片小小的、残破的叶片边缘,似乎……闪烁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近乎虚幻的嫩绿色荧光?

动作顿住了半秒,画笔悬在半空,一滴混浊的深褐色颜料滴落在画布上。

眨了眨被汗水糊住的眼睛,用力甩了甩头。

是幻觉吧?一定是高烧、饥饿和极度的精神压力导致的幻觉。自嘲地想,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重新低下头,将最后一点力气,更疯狂地倾注到那片小小的画布上。

画布的右下角,那片象征着我栖身之所的“残垣断壁”已经完成。压抑、破败、令人窒息。手指颤抖着,沾起一点钛白颜料——那白色已经有些发灰发黄——又极其吝啬地蘸了一丁点群青。用笔尖最细的部分,在那片象征绝望深渊的、污浊的深褐色背景上方,极其艰难地点出了几点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小小的“星光”。

星光惨白,带着一丝冰冷的蓝。

如同墓地点燃的篝火。

点下最后一颗“星”,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骨头。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泞的地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额头伤口的疼痛、胃部灼烧的饥饿、身体透支到极限的虚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砸在冰冷、布满锈迹的铁皮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残存的意识。

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渊前的最后一瞬,涣散的目光,似乎还死死地粘在那片小小的画布上,粘在那几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星”光之上。一个模糊的、不成形的念头,如同流星般划过即将陷入混沌的脑海:

“……毁灭……沃土……星火……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