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深处那个简陋的工具棚,成了我临时的“画室”。
它紧挨着那面布满裂纹的巨大承重墙,由几块长短不一的旧木板和一张巨大的、沾满油污的蓝色防雨布勉强拼凑而成。空间狭小低矮,勉强能站直身体。里面堆放着一些生锈的废弃工具、散乱的麻绳和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尘土和陈年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叶知微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有工人搬来了几张破旧但还算结实的木工桌,几盏可以夹在木板上的强力工作灯,甚至还有一大卷质地粗糙的、用作底稿的牛皮纸。一箱崭新的、各种型号的炭笔和素描铅笔放在桌上。
“叶小姐吩咐的。”领头的工人丢下这句话就走了,没多看我一眼。
条件依旧艰苦,但至少有了基本的立足之地。更重要的是,这片巨大的、充满废墟感的真实空间,就在眼前!那些粗粝的墙面,冰冷的钢梁,斑驳的地面,如同无声的召唤。
叶宏带来的羞辱和难堪,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压了下去。叶知微那句“成为它的筋骨”,像一颗火种,点燃了我沉寂已久的创作烈焰。我要画!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回应这个空间!回应叶知微的信任!更要狠狠地打叶宏那副恶心的嘴脸!
我像着了魔一样,一头扎进了这个临时的窝棚。白天,我拿着炭笔和速写本,在巨大的仓库空间里游走。手指抚过冰冷粗糙的混凝土墙面,感受着那些裂缝的走向和深度;仰头凝视着高耸交错的钢梁,观察着它们锈蚀的肌理和承受重力的姿态;蹲下身,研究地面上那些深陷的螺栓孔洞和干涸油污形成的诡异图案。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一根钢筋,融入这片冰冷的废墟。
炭笔在粗糙的牛皮纸上疯狂地游走。线条不再是描绘,而是在“构筑”!我试图捕捉空间本身的“力”——那些支撑的、拉扯的、压迫的、濒临崩溃的力!承重墙的沉重与裂纹的脆弱形成对抗;巨大钢梁的刚硬与锈蚀带来的侵蚀感相互撕扯;地面坑洼的凹陷仿佛在吞噬,而残留的油污痕迹又像凝固的挣扎……
一张张草图在笔下诞生。它们不再是具象的描绘,而是充满张力的、抽象的线条交响!粗犷的直线代表钢梁的筋骨,扭曲颤抖的曲线模拟混凝土的裂纹,大块浓重的炭黑涂抹出深陷的阴影和压迫感,留白处则像被撕裂的光明缝隙。
叶知微偶尔会过来。她从不打扰我,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我在巨大的空间里像个疯子一样爬上爬下,对着墙壁和地面比比划划。她会拿起我丢在木工桌上的草图,一张张仔细地翻看。她看得非常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沿着草图上那些代表结构受力的线条滑动。
“这里,”有一次,她指着我画的一处代表钢梁节点的地方,“力的传递不够清晰。这个角度,应该有一个更强的‘锚固’感。”她的指尖在草图上虚画了一个更刚硬的转折。
“锚固……”我咀嚼着这个词,看着那真实的锈迹斑斑的钢梁节点,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有关于“空间”、“结构”、“力”的最直接对话。她像一位严苛的工程师,用最精准的术语,修正着我直觉中那些模糊的、不合理的部分,让我的表达更加凝练,更具“筋骨”感。而她对空间那种近乎本能的敏锐感知,也让我叹为观止。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
叶宏虽然被叶知微呵斥离开,但他显然没有死心。或者说,他对我的厌恶已经深入骨髓。
我成了这个工地上的“名人”。工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怪异和疏离。当我背着画具走过时,总能听到刻意压低的议论。
“看,就是那个……叶小姐找来的‘艺术家’?”
“嗤,什么艺术家,你看他那身行头,比我们还不如!”
“听说得罪了宏少?胆子够肥啊!”
“小心点,宏少放话了,让他在这待不长久……”
“装模作样!在破纸上画来画去,能当饭吃?”
冷嘲热讽像细密的针,无孔不入。更过分的是,我的“工具棚”开始频繁遭遇“意外”。
放在外面的半桶用来洗笔的清水,第二天发现被人倒进了黑色的机油。刚画好、贴在木板上晾干的几张重要草图,不翼而飞。有一次,我回到棚子,发现那卷崭新的牛皮纸被人用刀子划得乱七八糟,上面还用红漆喷着歪歪扭扭的大字:“垃圾滚蛋!”
每一次“意外”,都像一记闷棍,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愤怒在胸腔里积压,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我知道是叶宏指使的,却抓不到任何证据。去找叶知微?只会显得我更加无能,更加依赖她的庇护。这种憋屈感,比在垃圾棚里单纯的饥饿更令人窒息。
我咬着牙,把所有的愤怒和屈辱都压进心底,转化成更疯狂的创作。草图被毁,我就凭记忆重画!牛皮纸被划烂,我就用更粗糙的包装纸!手指被炭笔磨出了血泡,也浑然不觉。我要用作品说话!用这废墟中诞生的“筋骨”,狠狠地回击!
这天傍晚,天气突变。闷热了一天的城市上空,乌云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迅速汇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狂风骤起,卷起工地上漫天沙尘,吹得工具棚的防雨布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我正沉浸在最后一张大型构图的推演中。这张草图融合了多日的观察和叶知微的点拨,试图将整个空间的“力场”浓缩在方寸之间。粗壮的线条代表承重墙和主钢梁,其上布满了如同血管般延伸的细密裂纹;扭曲的漩涡代表地面的塌陷感;几处尖锐的留白如同利刃,试图刺破整体的压抑。画面充满了岌岌可危的平衡和即将爆发的张力。
就在我即将完成最后一笔关键线条时——
轰隆!
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震得整个仓库都仿佛在颤抖!
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泻,疯狂地砸落下来!密集的雨点砸在仓库巨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几乎是同时,工具棚顶那张本就破旧的蓝色防雨布,在狂风的撕扯和暴雨的重压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嗤啦——!
一道长长的口子从棚顶中央被撕开!冰冷的、浑浊的雨水如同瀑布般,瞬间倾泻而下!正对着我铺着草图的那张木工桌!
“不!”我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惊骇的嘶吼!
那是我几天的心血!是我对抗所有屈辱和压力的结晶!是我在这片废墟中挣扎求生的证明!
身体比脑子更快!我像一头护崽的猛兽,猛地扑了过去,用整个身体死死地护住了木工桌上的草图!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我的头上、背上,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服,带来刺骨的寒意。雨水混合着屋顶积累的灰尘和铁锈,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污浊不堪。
我死死地弓着背,双臂紧紧环抱着桌面,用身体构成一道脆弱的屏障,抵挡着倾泻的雨水。雨水砸在背上,生疼。寒意迅速渗透进骨髓,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但我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丝移动,就会让更多的雨水淋湿下面那些承载着我所有希望和愤怒的线条。
“撑住……一定要撑住……” 我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着,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工具棚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就在这极致的狼狈、冰冷和无助中,在身体被雨水和寒意彻底包裹的瞬间——
我的目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桌面上,那张被我用身体护住大半、却依旧被几滴雨水洇湿了边缘的草图上!
雨水顺着我低垂的头发滴落,正好砸在草图中一处代表巨大承重墙的、浓重炭黑区域。水滴迅速晕开,将那浓黑洇染开一小片模糊的灰色水渍。
这水渍……像什么?
我的大脑仿佛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瞬间停止了所有翻腾的愤怒和屈辱!
像……裂缝!一道被雨水冲刷后,在黑暗中显露出来的……更深、更隐蔽的裂缝!
不!不止!
我的目光猛地抬起,越过简陋棚屋的缝隙,投向外面那面真实的、在暴雨冲刷下更显粗粝狰狞的巨大承重墙!
雨水如同瀑布般从墙顶冲刷而下,在布满灰尘和污迹的混凝土表面肆意流淌。那些原本干燥时显得模糊的裂纹,在雨水的浸润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水流沿着裂缝的走向汇聚、奔流,将裂缝的深度、走向、甚至其内部承受的巨大的、无声的压力,都无比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一道!两道!无数道!
它们不再是静止的伤痕!它们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了一幅动态的、充满痛苦张力的“筋骨图”!水流是墨,裂缝是笔!这面沉默的墙,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向我展示着它承受的“力”!展示着它那深埋于厚重混凝土之下的、支撑着整个巨大空间的——筋骨!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深处轰然炸开!所有关于线条、结构、力量的推演和困惑,在这一刻被这暴雨冲刷下的真实景象彻底贯通!
筋骨!这就是筋骨!不在纸上!不在画里!就在这冰冷的、沉默的、承受着一切重压的墙壁本身!在它那被雨水冲刷出的、如同血脉般贲张的裂缝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明悟和冰冷兴奋的战栗感,瞬间席卷了全身!压过了刺骨的寒意和背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