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晚晴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惊讶,有玩味,更多的则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对着我这身行头。

叶宏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像是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看向苏晚晴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怒火,但似乎又顾忌着苏家的背景,不敢彻底撕破脸皮。

“呵……呵……”他干笑了两声,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苏小姐……真是独具慧眼。只是……”他再次转向我,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子,“林先生的大作……不知能否有幸一观?让我们也开开眼,见识见识这‘绝境中的力量’?”

他故意把“大作”两个字咬得很重,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周围的空气瞬间充满了看戏的期待感。

我的脸颊烧得滚烫,血液直冲头顶。愤怒和屈辱像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那幅《残垣与星》就在我背包里!可在这种地方,在这些人面前拿出来?拿出来接受叶宏之流的肆意嘲笑和践踏?那和当初在画室里被陈硕撕毁我的画有什么区别?

我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最后一丝理智。背包里的画框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后背。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时,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叶宏,展览期间,注意你的言辞。”

是叶知微。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了苏晚晴身边。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叶宏,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叶宏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知微姐,我……”叶宏还想辩解。

“去招呼一下西区新到的几位藏家。”叶知微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没有看他,目光转向了苏晚晴,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浅笑,“晚晴姐,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自然地伸出手,与苏晚晴轻轻一握,两人之间的熟稔和默契显而易见。

叶宏脸色难看至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毒都刻在我身上,才悻悻地转身挤进人群。

“这位是?”叶知微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纯粹的、职业性的探究,没有叶宏那种令人作呕的鄙夷,但也绝无亲近。她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个符号。

“林默。”苏晚晴再次介绍,语气平静,“我跟你提过的,那幅画的作者。”

叶知微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林先生。”她对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向苏晚晴,“晚晴姐,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看中心展区那件装置,‘大地脉络’,我总觉得光影投射的角度还能再优化一点,但施工方那边……”

她自然而然地挽起苏晚晴的手臂,开始讨论起空间和光影的专业问题,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而我这个引发冲突的源头,也如同空气般被忽略了。

苏晚晴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被叶知微拉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像个突兀的摆设,杵在这片光鲜亮丽的空间里。周围的目光依旧时不时扫过,带着各种意味。叶宏虽然被支开,但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让我如芒在背。

巨大的失落感和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苏晚晴的维护让我感激,但也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和弱小。在这个由资本、名望和精致品味构筑的艺术殿堂里,我林默,连同我那幅在垃圾堆旁诞生的画,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包带子,里面《残垣与星》粗糙的木框硌着我的后背。道痕?感悟?在这种地方?看着那些被精心呵护、被聚光灯追逐的作品,再想想自己那幅耗尽“本源”才换来一次守护的画,一股冰冷的自嘲涌上心头。

我默默退到展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展架,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件件展品,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林先生?”

我猛地回神。是叶知微。她不知何时摆脱了应酬,独自一人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一杯清水。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评价的审视。

“叶小姐。”我有些局促地站直身体。

“刚才叶宏失礼了,我替他道歉。”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多少诚意,更像是一种必要的流程,“晚晴姐很推崇你的画。”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我的背包,“她说……你的作品里,有一种在毁灭中挣扎的‘根性’力量?”

她的用词很精准,带着空间设计师特有的结构感。

“我……随便画的。”我低下头,避开她过于直接的目光。

“艺术没有‘随便’。”叶知微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多了一丝探究,“能打动晚晴姐的东西,必然有其独特之处。能让我看看吗?”

她竟然主动要看?

我愕然抬头。叶知微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叶宏的嘲弄,也没有苏晚晴那种隐含的期待,只有一种纯粹的职业性好奇。就像她在审视一件结构特别的建筑模型。

一股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的情绪涌上来。我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解下背包,拿出了那幅用旧帆布包裹着的《残垣与星》。帆布上还沾着一点在生态园工具房蹭上的泥土痕迹。

叶知微没有在意。她接过画框,动作很稳。解开帆布,露出了画布的真容。

她低头,凝视着画面。展厅明亮的灯光下,《残垣与星》的粗糙感暴露无遗:狂野混乱的笔触,污浊压抑的色彩,断裂扭曲的线条,还有那几点几乎微不可查的黯淡星光。在周围那些光洁、精致、充满设计感的展品映衬下,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寒酸。

时间仿佛凝固了。叶知微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画面的每一处细节。她的目光在倾倒的墙体线条上停留,在断裂钢筋的走势上逡巡,在污浊地面的肌理上审视,最后,久久地停留在那几点微弱的星光和右下角那株顽强小草的位置。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遇到了某种空间结构上的难题。眼神专注得近乎苛刻。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会像叶宏一样嗤之以鼻吗?还是会像苏晚晴一样看到什么“道痕”?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展厅里的喧闹仿佛都成了背景噪音。

终于,叶知微抬起头。她没有立刻评价画的好坏,而是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林默,你画这幅画的时候……空间感是什么样的?”

空间感?我一愣。垃圾棚里逼仄、压抑、充满恶臭……这些感觉瞬间涌回脑海。

“很小……很压抑……像个……要被压垮的盒子……”我艰难地描述着。

叶知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回画上。“看出来了。”她的指尖虚点着画面上那些倾斜、扭曲、仿佛随时要崩塌的线条结构,“你在无意识中,把那种空间的压迫感和不稳定感,通过线条和构图,表达得……非常具象。”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甚至……有些过于‘真实’了。这种‘真实’的压迫感,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她的评价很奇特,完全跳出了传统绘画审美的范畴,更像是在分析一个建筑空间的受力结构!她看到了线条构筑的空间张力!而不是色彩、意境或者所谓的“艺术价值”!

“还有这里,”她的指尖移向画布右下角那株小草,“它的位置,它的朝向……虽然笔触粗糙,但它在整个倾颓结构中的‘锚点’作用,非常微妙。它让这个看似要崩溃的空间,获得了一种……微妙的、岌岌可危的平衡感。”

锚点?平衡感?

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画!但经她一点,再看向那幅画时,那些狂乱的线条仿佛真的在构筑一个摇摇欲坠的空间,而那株小草,确实像一颗微小的铆钉,在绝望的边缘维系着最后的稳定!

“有意思。”叶知微最后总结道,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新材料的兴趣光芒,“虽然技法……有待商榷,但这种对空间张力和结构稳定性的直觉表达,非常独特。”她将画框递还给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林默,有没有兴趣……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