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叶知微的提议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圈圈涟漪。

“空间艺术需要多元化的表达。你这种对‘不稳定空间’和‘结构张力’的原始直觉,或许能带来一些新的碰撞。”她站在展厅一角,清冷的声音在背景音乐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在北区正在筹备一个实验性的小空间,主题是‘城市的伤痕与新生’。需要一件能体现废墟感、挣扎感,又能与空间结构本身产生强烈对话的核心作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残垣与星》上,又移开,看向展厅中央那件巨大的夯土与金属结合的装置。“你的风格,很契合这个主题的‘伤痕’部分。我想邀请你,为那个空间创作一件作品。尺寸和媒介不限,但必须与空间本身紧密结合,成为空间叙事的一部分。”

为我提供创作空间?邀请我参与叶氏的项目?哪怕只是旁支的一个小空间?

巨大的不真实感瞬间攫住了我。就在几分钟前,我还被叶宏像垃圾一样鄙夷,被周围的宾客无声地排斥。而现在,叶家年轻一代中最具话语权的叶知微,竟然向我发出了邀请?

“我……”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失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更深的不安,“叶小姐,我……我的画……”

“我看重的是你表达空间张力的直觉,不是技法。”叶知微打断了我,语气带着空间设计师特有的务实和直接,“技法可以磨炼,但那种对‘倾颓’和‘支撑’的原始感知,是天赋。”她拿出手机,点开一张设计效果图递给我,“这是空间的基本结构和设计意向。如果你有兴趣,明天上午十点,可以到现场看看。地址我发你。”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狭长的、由旧仓库改造的空间效果图。粗粝的混凝土墙面裸露着,巨大的金属梁柱横亘其中,地面保留着斑驳的旧工业痕迹。整个空间透着一股未完成的、粗犷的废墟感,与叶氏艺术空间主展厅的精致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空间……像极了放大版的垃圾棚!那种原始的、未被修饰的、充满伤痕的质感,瞬间击中了我的心!一种强烈的、想要用画笔去“触碰”它的冲动油然而生!

“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明天我一定到!”

叶知微点点头,没再多说,将地址信息发到我手机里,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宾客了。她的态度始终是职业化的,没有多余的寒暄,仿佛只是敲定了一项普通的合作意向。

然而,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不啻于惊雷!

走出叶氏艺术空间,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拂面而来,吹散了些许展厅里令人窒息的香氛。我依旧感觉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

“谈得怎么样?”苏晚晴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她显然看到了我和叶知微的交谈。

“她……邀请我为她的一个新空间创作。”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将叶知微的提议和那个仓库空间的效果图描述了一遍。

苏晚晴静静地听着,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知微对空间和结构的感知力是顶尖的。她能看中你画里那种独特的空间张力,并不奇怪。”她看向我,眼神带着鼓励,“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林默。不用想太多,去感受那个空间,用你的方式回应它。”

回到生态园的工具房,我毫无睡意。叶知微发来的空间照片和设计图被我反复翻看。那粗粝的混凝土墙面,锈迹斑斑的金属结构,斑驳的地面痕迹……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等待着被填充,被诉说。

创作!在一个真正的、充满张力的空间里创作!不再是垃圾棚的角落,不再是行画的堆砌!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我沉寂已久的创作欲望。无数疯狂的构图、奔放的笔触、压抑的色彩在脑海中翻涌,几乎要破颅而出!

然而,兴奋过后,冰冷的现实如同潮水般涌来。

尺寸不限?媒介不限?说得轻巧!颜料呢?画布呢?支撑大型作品的画框呢?这些都需要钱!大量的钱!而我,身无分文。连背包里那点仅存的廉价颜料,也早已在垃圾棚的疯狂涂抹中消耗殆尽。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根本的问题——贫穷。它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我与这突如其来的机遇之间。

巨大的落差感让我胸口发闷。刚刚燃起的火焰,被现实的冰水浇得只剩几缕青烟。我颓然地靠在床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墙壁上挂着的《残垣与星》。画布上那黯淡的星光,仿佛也在嘲笑着我的痴心妄想。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我准时出现在叶知微给的那个地址。南岸艺术区更边缘的地带,一座巨大的旧纺织厂仓库改造项目正在进行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铁锈和油漆混合的味道。机器轰鸣,工人忙碌。

按照指示,我找到了那个标着“北区实验空间”的入口。巨大的卷帘门半开着,里面光线有些昏暗。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空间比效果图上更加震撼。挑高至少有七八米,巨大的H型钢梁如同巨兽的骨骼,裸露在顶部。两侧是未经粉刷的、布满斑驳污渍和裂缝的混凝土墙面,粗粝得如同大地的皮肤。地面是原始的水泥地,坑洼不平,残留着深深的机器固定螺栓孔洞和早已干涸的、颜色诡异的油污痕迹。几盏临时架设的工业射灯投射下冷白的光束,在粗粝的墙面和地面上切割出强烈的明暗对比。整个空间空旷、冰冷、充满了一种未完成的、带着工业暴力美学的废墟感。

叶知微正站在空间中央,背对着入口。她今天换了一身烟灰色的工装连体裤,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正仰着头,专注地审视着顶部纵横交错的钢梁结构。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不时在上面勾勒几笔。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与这粗犷的环境形成奇异的和谐。

“叶小姐。”我出声招呼。

叶知微闻声回头。看到是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来了。”她收起平板,环视着四周,“空间感觉怎么样?”

“很……震撼。”我由衷地说,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粗粝的肌理和冰冷的金属结构,“像一座……被遗弃的钢铁森林。”

“钢铁森林?”叶知微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认同,“形容得不错。我需要一件作品,能扎根在这片‘森林’的废墟里,能对抗它的冰冷和压迫,能……在绝望中撕开一道口子,透出光来。”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你有想法了吗?”

想法?从昨晚到现在,我的脑海早已被无数疯狂的念头塞满!面对这片真实的空间,那些构想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汹涌!我想用最粗犷的笔触在墙面上涂抹出倾颓的巨构!想用扭曲的钢筋焊接出挣扎的形态!想用厚重的油彩在冰冷的地面上泼洒出生命灼烧的痕迹!

“有!”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我需要……一面墙!或者那片地面!我想……”

“知微姐!”一个带着不满和刻意拔高的声音突然从入口处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叶宏!他穿着一身与这工地环境格格不入的亮橙色休闲西装,双手插兜,晃了进来。他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我身上扫过,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我就说刚才在外面看着眼熟,还真是你带他来了?”叶宏走到叶知微身边,语气带着夸张的惊讶和责备,“知微姐,你怎么想的?这种地方,让这种人来?你看看他这身打扮!”他嫌弃地指着我洗得发白的衣服和沾了灰的旧球鞋,“还有,他懂什么叫空间艺术吗?懂什么叫结构吗?让他在这里乱涂乱画?万一破坏了空间结构怎么办?万一弄脏了怎么办?这责任谁负?”

他连珠炮似的质问,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煽动性。几个在远处干活的工人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叶知微的眉头蹙了起来,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叶宏,这是我的项目空间。用什么人,做什么事,不需要向你报备。”

“话不能这么说啊,知微姐!”叶宏提高了音量,仿佛在替整个叶家主持公道,“这虽然是你的项目,但挂的是叶氏的牌子!万一搞砸了,丢的是整个叶家的脸!让一个来历不明、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有、作品都不知道是什么破烂玩意儿的人进来搞创作?传出去,圈子里的人怎么看我们叶家?说我们饥不择食?还是说我们叶氏艺术空间要改成垃圾回收站了?”

“垃圾回收站”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画室被毁的记忆,陈硕刻薄的嘴脸,瞬间与眼前叶宏那张充满恶意的脸重叠在一起!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屈辱,瞬间冲垮了理智!热血涌上头顶,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几乎要冲上去撕烂他那张臭嘴!

“叶宏!”叶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如同冰棱碎裂,“你给我闭嘴!立刻出去!”

她清冷的眸子此刻寒光四射,周身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极具压迫感的气场,让聒噪的叶宏瞬间噤声,脸色发白。

“我……”叶宏还想争辩。

“出去!”叶知微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别让我说第三遍!”

叶宏怨毒地瞪了我一眼,又畏惧地看了看面罩寒霜的叶知微,最终恨恨地一跺脚,转身灰溜溜地冲出了仓库,那身亮橙色的西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空间里只剩下我和叶知微两人。死寂。只有远处机器隐约的轰鸣。

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在我胸腔里冲撞,烧得我浑身颤抖。叶宏的话像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我站在这里,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对不起。”叶知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叶家……总有些不知所谓的人。”

她的道歉很简短,却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我沸腾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难堪。

“我……还是走吧。”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留在这里,只会让彼此难堪。叶宏的话虽然恶毒,但有一点没说错——我凭什么站在这里?凭一幅在垃圾堆旁画的破烂?凭苏晚晴的引荐?在绝对的资本和家族势力面前,我的才华,我的直觉,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转身,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

“站住。”

叶知微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林默,”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叶宏的话是放屁。我选择你,是因为我在你的画里看到了我需要的东西——那种在倾颓结构中挣扎求生的、原始的空间张力。”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这个空间,”她环视着四周粗粝的混凝土墙和冰冷的钢梁,“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残垣断壁’。我需要一件作品,不是去装饰它,而是去‘激活’它!去挖掘它伤痕下的力量!去成为它结构的一部分,甚至……成为它的‘筋骨’!”

筋骨?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心中翻腾的屈辱和愤怒!激活空间?成为它的筋骨?

叶知微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材料的问题,我会解决。你需要什么,列个单子给我。地方,我也给你。”她指向空间最深处,靠近一面巨大承重墙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板和防尘布,“那边有个工具棚,虽然简陋,但遮风挡雨没问题。你可以在那里构思,也可以在那里画草图。”

工具棚?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仓库巨大的阴影里,靠着那面布满裂缝的混凝土承重墙,确实有一个用废旧木板和防雨布临时搭建的、极其简陋的小棚子。比生态园的工具房还要简陋十倍,更像一个……放大版的垃圾棚。

“敢不敢,”叶知微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我的眼睛,带着一丝近乎挑衅的意味,“就在这片‘废墟’里,就在这个‘垃圾棚’旁边,把你看到的东西……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