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苏晚晴的生态园成了我暂时的避风港。工具房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每日有草木清气涤荡肺腑,三餐虽简单却营养充足。额角的痂皮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身体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枯木,贪婪地吸收着养分和安宁,气力在缓慢却坚定地恢复。

《残垣与星》被我挂在了工具房唯一那面空白的墙壁上,正对着床头。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它。画布上那几点星光依旧黯淡,如同燃尽的余烬,再没有那晚在温室爆发时的灼热波动。苏晚晴口中的“道痕”太过玄奥,我日复一日地凝视着那些狂野的笔触、扭曲的线条、污浊中挣扎的生机,试图从中捕捉一丝她所说的“境界烙印”,却如同雾里看花,徒劳无功。

苏晚晴依旧忙碌于她的温室和苗圃,修复着那场袭击带来的创伤。她偶尔会过来坐坐,带来园子里新采的果子,或者一壶她自己调配的、带着草木清香的药茶。她不再主动提起那幅画和“道痕”,只是在我长久凝视画布时,会投来安静而带着鼓励的目光。更多时候,她会和我聊起园子里的植物,聊它们的习性,聊它们蕴含的微弱生机之力,聊她如何尝试引导和培育。

“万物有灵,其根在土,其华在木。土厚载物,木秀于林,生生不息……” 她捻起一片刚摘下的、边缘带着锯齿的翠绿叶片,对着阳光,叶脉中仿佛有微光流转,“这就是‘青木长生诀’的根本。不是索取,是感应,是共鸣,是守护其生发的脉络。”

她的话语像涓涓细流,润物无声。我听着,看着窗外阳光下摇曳生姿的绿意,再回望墙上那幅在毁灭中挣扎的《残垣与星》,心中那点因“道痕”虚无而产生的焦躁,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或许,道不在玄虚,就在这脚下承载万物的厚土,就在这眼前勃发的生机之中?

这天下午,苏晚晴从温室回来,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她手里拿着一张设计感很强的卡片,递给我。

“林默,有个地方,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我接过卡片。深灰色的卡纸,触感细腻。正面用简洁的线条勾勒出一座极具现代感的建筑轮廓,下方是两行优雅的烫金英文艺术字:“Ye Gallery – ‘Roots & Canopy’ Contemporary Art Exhibition Opening”。中文小字标注着时间地点:本周六下午三时,南岸艺术区,叶氏艺术空间。

“叶氏艺术空间?”我念出这个名字,心头微动。叶家?那个以建筑和空间设计闻名、富可敌国的中原厚土叶家?

“嗯。”苏晚晴点点头,“叶家旁支的一个小项目,这次展览主题是‘根脉与华冠’,探讨传统与现代、根基与生长的关系。策展人是叶家年轻一代里比较有想法的叶知微。我恰好认识她,弄到了两张邀请函。”她看着我,眼神清澈,“你的《残垣与星》,还有你之前那些……被毁掉的作品,不也一直在探索类似的东西吗?毁灭与新生,废墟上的星火?或许……去看看别人的表达方式,会有启发?”

她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叶氏艺术空间,顶级画廊的展览……那是我曾经渴望过,又早已被现实碾碎的舞台。去看?以一个旁观者,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去看那些光鲜亮丽、被资本和评论家簇拥的“艺术”?

一种混合着向往、怯懦和隐隐刺痛的情绪涌上来。

“我……”我握着那张触感极佳的邀请卡,指尖有些发凉,“我这样子……不合适吧?”

苏晚晴笑了笑,目光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工装裤上:“艺术看的不是衣服,是心。况且,”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残垣与星》,“带着你的‘道痕’去,或许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周六下午,南岸艺术区。这里曾是旧工业区,如今被改造成艺术与时尚的聚集地。红砖厂房被赋予新的生命,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映照着蓝天白云。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的男男女女,如同优雅的鱼群,在精心布置的艺术装置和画廊间穿梭。

叶氏艺术空间占据了一座改造后的巨大仓库。入口处,巨大的玻璃幕墙通透无比,将内部极具设计感的展厅空间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穿着剪裁合体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引导着宾客。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高级香水和……金钱的味道。

我和苏晚晴随着人流走进展厅。巨大的空间被巧妙地分割成数个区域,高挑的屋顶悬挂着抽象的金属装置,地面是光滑如镜的深灰色自流平。灯光设计极为考究,冷光源精准地打在每一件展品上。

展品风格多样。有利用传统榫卯结构制作的巨大变形木雕,有在宣纸上用现代泼墨手法描绘的山水意象,有用回收金属焊接出的、充满力量感的抽象雕塑……无不紧扣“根脉与华冠”的主题,试图在传统根基上开出当代艺术之花。

宾客们低声交谈着,不时发出矜持的赞叹。艺术评论家们端着香槟,对着作品侃侃而谈,口中蹦出各种晦涩的术语。收藏家和画廊老板们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作品的商业潜力。

我走在其中,像个误入盛宴的幽灵。身上那件最干净的旧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与周围精致考究的衣着格格不入。人们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割裂。这里的光鲜亮丽,与我垃圾棚里的挣扎,如同两个永不交汇的平行宇宙。

“知微在那边。”苏晚晴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指向展厅深处一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约莫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米白色亚麻阔腿裤套装,上衣是深V领的黑色真丝背心,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颊边。她的五官并非绝艳,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种独特的气质——沉静、自信,眉宇间带着一种对空间和尺度天生的敏锐感。她正微微侧着头,倾听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说话,眼神专注,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她手指间夹着一个细长的电子烟杆,偶尔优雅地吸上一口,动作行云流水。

她就是叶知微。厚土叶家年轻一代中,以空间设计天赋闻名的佼佼者。此刻的她,如同这片艺术空间的绝对核心,光芒四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骚包紫色丝绒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端着两杯香槟,挤开人群,带着夸张的热情笑容凑到叶知微身边。

“知微姐!恭喜恭喜!这次展览太棒了!简直是视觉盛宴!” 他声音不小,带着刻意的恭维,“特别是中心展区那件大型装置,‘大地脉络’,简直绝了!把传统夯土技艺和现代参数化设计结合得浑然天成!也只有您才有这样的巧思!”

叶知微脸上的浅笑淡了些,只是礼节性地微微颔首:“叶宏,过奖了。主要是团队的努力。” 她的声音清冷平稳,带着一种疏离感。

叶宏,叶家旁系的一个纨绔子弟,靠着家族荫蔽混迹艺术圈,以眼高于顶和刻薄嘴碎著称。

“哎,您太谦虚了!”叶宏不以为意,目光扫视着展厅,带着一种品评江山的优越感,“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参展的艺术家,水准确实参差不齐。你看那边,”他故意抬高了点音量,指向不远处一幅色调灰暗、构图压抑的抽象油画,“那是什么玩意儿?死气沉沉,毫无美感!这种东西也能进叶氏空间?简直是拉低整个展览的格调!”

他指向的那幅画,风格竟隐隐与我的《残垣与星》有几分神似,都在探索黑暗与压抑中的某种挣扎。

叶知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刚想开口,叶宏的目光却像雷达一样扫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我和苏晚晴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苏晚晴身上。

“咦?这不是苏小姐吗?”叶宏脸上瞬间堆起更热情(也更虚伪)的笑容,端着香槟就朝我们这边走来,完全无视了站在苏晚晴身边、一身寒酸的我,“真是稀客啊!苏小姐也对当代艺术感兴趣了?早说嘛,我亲自给您当向导!”

他热情地伸出手,目标直指苏晚晴。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苏晚晴的瞬间,苏晚晴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侧身半步,正好避开了他的“友好”,同时将手中刚拿的一杯矿泉水递给了我。

“喝点水,林默。”她的声音温和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叶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这才像是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我的存在。那双带着酒色气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从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到磨损的牛仔裤,再到额角那已经变淡但仍清晰可见的疤痕。他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仿佛看到了一只误入米仓的老鼠。

“林默?”他重复着我的名字,声音拖长,带着一种刻意的困惑和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位是……?” 他转向苏晚晴,脸上挂着假笑,眼神却在无声地质问:你怎么会带这种人来这种地方?

周围几个原本在交谈的宾客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目光聚焦过来。那些目光像探照灯,带着好奇、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落在我身上,如同芒刺在背。

空气仿佛凝固了。展厅里流淌的优雅背景音乐似乎都变得刺耳起来。

我握着苏晚晴递过来的那杯冰凉的矿泉水,指尖冰冷。叶宏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周围那些无声的审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刚刚在生态园里积蓄起来的一点平静。垃圾棚的恶臭,画室被毁的屈辱,陈硕刻薄的脸……那些被暂时压下的不堪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自卑感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我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只温润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我紧握矿泉水杯、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是苏晚晴。

她甚至没有看叶宏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她清浅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

“这位是林默,一位非常有才华的画家。他的作品,让我看到了‘根脉’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力量,远比某些浮于表面的‘华冠’更加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