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浇灌着,顺着我的脊梁沟壑流下,带走仅存的热量。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磕碰发出清晰的声响。背上被雨水冲刷的皮肤早已麻木,只有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但我的大脑,却像被投入冰水淬火的烙铁,灼热、清醒、沸腾!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棚屋外那面巨大的承重墙上。暴雨如注,水流在粗粝的混凝土表面疯狂冲刷、汇聚、奔流。一道道或深或浅、或直或曲的裂缝,在雨水的浸润和勾勒下,纤毫毕现!
它们不再是静止的伤疤!它们是活着的脉络!是这座巨大钢铁森林深藏于厚重“皮肉”之下的、支撑着一切的“筋骨”!水流沿着裂缝奔涌,如同血液在血管中贲张,将一种无声的、磅礴的、承受着千钧重压的“力”,无比直观、无比震撼地呈现在我眼前!
这力量是如此原始!如此沉重!如此……充满了一种沉默的、近乎悲壮的尊严!
我画了那么多天的线条!试图用炭笔去模拟钢梁的刚硬,去描绘混凝土的粗粝,去表现空间的压迫!可直到此刻,在这冰冷的暴雨冲刷下,我才真正“看”到了!看到了支撑这一切的根源!看到了那深埋于废墟之下、沉默无声却顶天立地的——根基!
“根脉……筋骨……基石……” 苏晚晴关于“土厚载物”的话语,叶知微关于“锚固”和“结构”的点拨,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无形的线串起,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道不在玄虚!就在这脚下!在这承受着重压、布满伤痕却依旧巍然不动的厚土之中!在这沉默的墙所展现出的、最本源的“支撑”之力中!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创作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寒冷、疲惫和屈辱!我要画!不是画在纸上!我要画在这片空间里!画在这面沉默的墙上!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将这一刻的顿悟,将这份“基石”的力量,铭刻下来!
目光猛地扫向工具棚角落!那里堆放着叶知微让人送来的材料——几大桶廉价的、用于打底和做肌理的白垩底料(gesso),几罐工业用的深灰色和铁锈红色的丙烯颜料,甚至还有几把粗糙的油漆刷和瓦工用的抹刀!
就是它们了!
我猛地挣脱了那护着草图的僵硬姿势,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几步冲到角落,一把抓起一桶沉重的白垩底料,用尽全身力气拧开盖子!刺鼻的化学气味扑面而来。我又抓起一把宽大的瓦工抹刀,像握着一把战斧!
不再犹豫!不再思考技法!不再顾忌后果!
我冲出摇摇欲坠的工具棚,冲进倾盆的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视线一片模糊,但我眼中只有那面在暴雨中无声诉说“筋骨”的承重墙!
就是这里!墙根处,一大片相对平整、布满细小裂缝的区域!这就是我的画布!
我蹲下身,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又像最狂野的战士。瓦工抹刀狠狠插进白垩底料的桶里,挖出黏稠的一大坨!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愤怒,狠狠地、粗暴地、像糊墙一样,将那灰白色的底料甩向冰冷的混凝土墙面!
啪!啪!啪!
黏稠的底料砸在粗糙的墙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浑浊的水花。我完全摒弃了画笔的精细,用的是最原始的力量!抹刀成了我手臂的延伸,在墙面上疯狂地刮擦、涂抹、堆砌!灰白的底色迅速覆盖了原本的污迹,形成一片粗糙、厚重、充满颗粒感的基底!雨水混合着底料流淌下来,如同浑浊的泪痕。
紧接着,我抓起深灰色的丙烯颜料罐,直接拧开盖子!不再调色,不再稀释!将浓稠得如同泥浆的颜料,像泼洒鲜血一样,直接倾倒在那片湿漉漉的白垩底料上!
哗啦——!
深灰色的颜料如同粘稠的血液,在白色的基底上肆意流淌、扩散、融合!我用抹刀的侧面,像夯打地基一样,用力地拍打、碾压着颜料!让深灰与白垩粗暴地混合、渗透,形成一种极其厚重、极其粗粝、如同凝固岩浆般的肌理!这肌理本身,就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最后,是铁锈红!象征着侵蚀,也象征着伤痕深处隐藏的、未曾熄灭的灼热!我抓起罐子,将浓烈的铁锈红颜料,直接泼洒在深灰与白垩混合的、尚未干透的肌理之上!然后用抹刀的尖端,如同刻刀般,疯狂地在上面刻划!刻划出纵横交错的、如同那巨大裂缝般的线条!刻划出代表巨大压力节点的、如同钢铁铆钉般的厚重色块!
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只有宣泄!只有将心中那股被暴雨冲刷出的、关于“基石”力量的顿悟,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地烙印在这面沉默的墙上!
雨水、汗水、颜料混合着,从我脸上、手上流下。我浑然不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这面墙,和这倾泻而下的暴雨!工具棚在风雨中发出的呻吟,远处工地的喧嚣,叶宏的嘴脸,所有的屈辱和寒冷……都被这疯狂的创作烈焰焚烧殆尽!
“筋骨!撑住!撑住——!” 我在心中无声地咆哮着,每一次抹刀的刮擦和拍打,都倾注了我所有的愤怒、不甘、顿悟和守护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精疲力竭,几乎握不住沉重的抹刀时,一幅占据了大半面墙根的、巨大、粗犷、充满原始力量和悲怆感的“画作”已然成型!
深灰与白垩混合的厚重基底,如同承载万物的厚土!其上纵横交错的铁锈红刻痕,如同大地贲张的血管和深埋的筋骨!几处用浓稠颜料堆砌出的、如同钢铁铆钉般的厚重色块,稳稳地“锚固”在画面下方,仿佛支撑着上方所有扭曲、撕裂、充满压迫感的线条!整幅作品散发着一种沉默的、顶天立地的力量感!一种在毁灭性重压下依旧顽强支撑的“基石”精神!
就在我完成最后一笔,脱力般后退一步,拄着抹刀大口喘息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感,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顺着我握着抹刀的手,沿着我的手臂,瞬间传遍全身!
紧接着,那幅刚刚完成的、湿淋淋的、充满粗粝肌理的墙绘之上,那几处我用铁锈红堆砌出的“锚固”节点,竟极其微弱地、如同地火般,闪烁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润厚重的土黄色微光!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与此同时,我脚下所踩的、被雨水浸泡的水泥地面,似乎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实的……脉动?仿佛脚下的厚土,与我画中的“基石”,在那一瞬间,产生了某种超越物质的共鸣!
冰冷的雨水依旧浇灌着。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暴雨中,拄着沾满颜料的抹刀,如同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的泥泞战士。
但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墙面上那幅在暴雨冲刷下更显粗犷、厚重、沉默如山的画作。
《基石》!
它的名字,如同烙印般刻进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