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输液的葡萄糖液像缓慢燃烧的暖流,一点点渗入我冰冷的四肢百骸。疲惫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像被掏空,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眩晕和空乏感总算减轻了一些。额角的伤口被纱布妥帖地覆盖着,只剩下隐隐的钝痛。

苏晚晴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张塑料椅上。她没再追问关于画或者垃圾棚的事情,只是偶尔起身,动作轻柔地查看一下输液瓶的余量,或者用沾湿的棉签小心地润湿我干裂的嘴唇。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泓清泉,无声地消弭着病房里消毒水的尖锐和苍白带来的冰冷感。

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报告单。

“林默?”医生确认了一下床头卡,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感觉怎么样?头晕恶心好点没?”

我点点头,试着开口:“好多了,谢谢医生。”声音虽然沙哑,但比之前顺畅了些。

“嗯。”医生低头看着报告单,“伤口清创缝合了,问题不大,按时换药别感染。脑震荡症状基本缓解了,静养几天就好。最麻烦的是这个,”她点了点报告单上的几项数据,眉头紧锁,“严重的营养不良,电解质紊乱,贫血。小伙子,你这身体底子都快被掏空了!怎么搞的?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医生严厉的目光像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我垂下眼睑,盯着白色被单上细小的纹路,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怎么搞的?被画廊扫地出门,被债主逼债,身无分文,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这些不堪,如何宣之于口?

“医生,”苏晚晴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林先生之前……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生活上暂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我们会注意的,后续的营养和休养,我会帮他安排好。”

医生看了看苏晚晴,又看了看沉默的我,严厉的神色稍缓,叹了口气:“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大的坎,也得先顾好自己!出院后必须加强营养,好好休息!这是医嘱!”她把报告单放在床头柜上,“再观察半天,下午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办出院了。费用……”她看向苏晚晴。

“费用我已经预缴了。”苏晚晴平静地说,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样式简洁却质感极佳的浅棕色鳄鱼皮钱包。

医生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饮食休息的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有些凝滞。床头柜上那张写着“严重营养不良”和“贫血”的报告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脸颊发烫。预缴的费用……又是她。我林默,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一个陌生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施舍?

“苏小姐,”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医药费……还有之前的救护车……一共多少?我……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尽管我知道,这个“想办法”在目前看来,渺茫得如同天方夜谭。

苏晚晴将钱包收好,看向我,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施舍者的优越,也没有被追债的不耐,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林默,费用的事情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你的身体养好。”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床头柜那幅小画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手帕的边缘,似乎在感受画布粗糙的质地。“这幅画……很特别。它……在那种地方诞生,却蕴含着一种……让人心惊的力量。”

她抬起眼,直视着我,那探究的目光变得无比专注,仿佛要穿透我狼狈的外表,直视我灵魂深处某个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角落。

“我能问问,”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是怎么画出它的吗?在那种……境地里?”

怎么画出来的?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画室被毁的暴行,拖着行李箱流落街头的麻木,垃圾棚里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深入骨髓的饥饿……然后是那疯狂的本能,抓起画笔和颜料,像野兽一样在画布上宣泄着所有的愤怒、屈辱和冰冷刺骨的绝望!用刮刀糊泥浆一样的颜料,用指甲刮擦刻划!画那倾倒的墙,断裂的钢筋,污浊的地面!最后是那几点用尽最后力气点下的、如同墓穴磷火般的星光……

“不知道。”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冷漠,“随便画的。发疯的时候画的。” 我别过脸,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拒绝回忆,也拒绝她的探究。

苏晚晴沉默了片刻。她没有因为我的抗拒而生气,也没有继续追问。病房里只剩下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规律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润平和:“林默,你现在需要休养,也需要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环境。如果你暂时没有去处……”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我在城郊负责打理一个小的生态植物培育园,地方虽然偏一点,但很安静,空气也好。那里有间空置的工具房,收拾一下可以暂住。你……愿意去那里调养一段时间吗?就当是……帮我照看一下园子?”

城郊?生态园?工具房?

我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荡,没有一丝虚假。一个才见过两次面、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女人,不仅救了我,付了医药费,现在还要收留我?

为什么?因为那幅画?因为画里那点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诡异星光?

巨大的不真实感和一种更深的自卑感攫住了我。我这样的人,一个被踩进泥里的失败者,凭什么接受这样的善意?这善意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为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尖锐的质疑,“苏小姐,我们素不相识。你没必要……”

“因为那幅画。”苏晚晴打断了我,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小小的画布上,眼神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郑重,“林默,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能在那种绝境里,画出这样的东西……”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在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它让我觉得,你或许……值得一个机会。一个喘息的机会。仅此而已。”

她的话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因为一幅画?一幅在垃圾堆旁发疯时涂抹出来的、连我自己都不忍多看的破烂?就因为它上面那点莫名其妙的微光?

荒谬。太荒谬了。

可看着苏晚晴那双清澈、坦荡、不含丝毫杂质的眼睛,看着她垫在画布下的那块素净的手帕,再想到自己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的绝境……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我才极其艰难地、几不可闻地挤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