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医生确认我生命体征平稳后,苏晚晴帮我办理了出院手续。
她开来的那辆深灰色SUV内部干净整洁,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草木清香的天然气息,与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截然不同。我抱着用那块米白手帕重新包裹好的《残垣与星》,局促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自己一身洗不掉的垃圾场气息和落魄,与这辆车格格不入。
车子驶离了喧嚣的城区,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房屋和成片的田野取代。空气渐渐变得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开了大约一个小时,车子拐下主路,驶入一条绿树掩映的僻静小道,最终在一扇爬满藤蔓的、不起眼的铁艺大门前停下。
苏晚晴用遥控器打开大门。车子驶入,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门后是一片开阔的园地。几座半透明的现代化玻璃温室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温室之间,是大片规划整齐的露天苗圃,种植着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植物芬芳,深吸一口,仿佛连肺腑都被清洗了一遍。远处还有一片小小的、清澈见底的人工池塘,几株垂柳的枝条轻拂水面。
这就是她口中的“小”生态园?这规模和专业的设施,显然不是普通志愿者能拥有的。我对苏晚晴的身份,以及她背后那个“青木苏家”,第一次有了模糊的认知——绝非普通。
车子在一排低矮的白色平房前停下。苏晚晴领我走到最边上一间。
“就是这里了。以前放工具和杂物的,有点乱,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她推开门。
房间不大,大约十几平米。墙壁刷得雪白,地面是干净的水泥地。靠墙放着一张简易的单人床,铺着干净的蓝色格子床单和薄被。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洗手台,甚至还有一个崭新的电热水壶。窗户敞开着,正对着外面一片绿意盎然的苗圃,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毫无阻碍地涌进来。
虽然简陋,但一尘不染,整洁清爽,与垃圾棚有着天壤之别。
“条件有限,但胜在安静。你先住下,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苏晚晴将一把钥匙递给我,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握着那枚带着她掌心微温的钥匙,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简单却充满人情味的小空间,喉咙再次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谢谢。”
“不用客气。”苏晚晴笑了笑,笑容温婉,“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温室那边看看。晚点给你带点吃的过来。”她转身要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紧紧抱在怀里的、用手帕包裹的画框。
“林默,”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如果你精神好一点……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画这幅画的地方?就是……那个棚屋附近?”
我一怔。为什么还要去那里?那个充满屈辱和绝望的角落?
“那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下意识地抗拒,声音干涩。
“我知道。”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很坚持,她的目光落在我怀中的画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但我总觉得……那里,可能和这幅画一样,藏着点什么。”
她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光芒,那光芒让我想起了她触碰画布上小草时指尖感受到的温润气息。
拗不过她的坚持,也或许是内心深处也藏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对那晚奇异经历的求证欲望,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稍事休息后,苏晚晴开着车,载着我再次回到了那个如同城市伤疤般的垃圾场边缘。恶臭依旧浓烈,蚊蝇依旧肆虐。当车子停在铁丝网外,那个熟悉的、黑洞洞的棚屋入口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强烈的屈辱感和生理性的厌恶瞬间攫住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苏晚晴却仿佛没有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她下了车,神色异常凝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棚屋周围的环境,特别是门口那片污浊的泥地和边缘的垃圾堆。她的脚步很轻,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仔细感知着什么。
我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蹲下身,伸出带着薄棉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地上混杂着腐烂物的泥土。她的指尖偶尔会停顿一下,眉头微蹙,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某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信号”。
“就是这里?”她指着棚屋门口那片泥泞,那里还残留着我倒下时的痕迹。
“嗯。”我艰难地应了一声。
苏晚晴没再说话。她站起身,目光投向垃圾堆边缘,那里,一丛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在污秽中挣扎着生长。她的视线在其中逡巡,最终锁定在几株叶片枯黄、形态萎靡的不知名野草上。
她走了过去,在那几株枯草前蹲下。这一次,她没有戴手套。白皙纤细的手指,直接轻轻地触碰在枯黄卷曲的叶片上。
就在她指尖接触到叶片的瞬间!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株原本蔫头耷脑、毫无生气的枯草,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活力,枯黄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真实地舒展开来!叶脉中那点残存的绿色,如同被唤醒般,迅速变得鲜活、浓郁!短短几秒钟,这几株濒死的野草,竟然焕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韧性的生机!甚至有一片蜷曲的嫩叶,顽强地向上挺了挺!
我站在几步之外,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一幕……太熟悉了!和我昏迷前,在画布上看到的那株小草散发生机的感觉……何其相似!只是眼前这一幕,发生在真实的植物上,更加直观,更加震撼!
苏晚晴收回手指,枯草的变化也停止了,但它们的状态明显比之前好得多。她站起身,回头看向我,清澈的眸子里翻涌着剧烈的波澜,有震惊,有困惑,更有一种近乎明悟的激动。她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感受到了吗?林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就在这附近……空气里……土壤里……残留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精纯的‘生机’!虽然快消散了,但……它真实存在过!”
她快步走回我面前,眼神锐利得如同探针,仿佛要将我看穿:“就在你倒下的地方!就在你画那幅画的地方!”她的目光再次落向我怀中紧紧抱着的画,“而你画里的力量……那种在毁灭中挣扎的新生……那种纯粹的生命律动……和我刚才引动的,还有我们家族世代追求的某种东西……很像!非常像!”
她的话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残留的生机?精纯的生命律动?家族追求的东西?
我低头,看着怀中手帕包裹的画框,指尖似乎还能回忆起触碰画中小草时那股涌入体内的清凉气息。垃圾棚里的疯狂作画,那顿悟般的念头,星光与小草的光芒,指尖的清凉……
难道……那晚发生的一切,不是高烧的幻觉?
难道……那幅画上微弱的光,还有苏晚晴此刻展现的能力……都指向同一个……不可思议的源头?
“你……”我看着苏晚晴,喉咙发干,声音艰涩,“你刚才……做了什么?那草……”
苏晚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平复翻腾的心绪。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自己的右手。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张开,掌心向上。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凝神感应着什么。
几秒钟后,在她白皙的掌心上方,极其微弱地,浮现出一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朦胧的、温润的绿色光晕!那光晕极其淡薄,如同春日清晨凝结在嫩叶尖上的一滴朝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的最细微的光华!带着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纯粹的生命气息!
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
“这是‘青木长生诀’的一点皮毛,”她睁开眼,掌心那点微弱的绿意也随之消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肃穆,“凝练草木生机,滋养万物本源。我们苏家世代传承,但……天地间能引动的这种本源之气,早已稀薄得近乎断绝。”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破败的棚屋,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可就在刚才,就在你倒下的地方,我感应到了!虽然极其微弱且正在消散……但那精纯度,远超我的想象!甚至……比我这微末修为凝练出的,还要纯粹!”
她猛地看向我,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探究、震撼,甚至……一丝敬畏?
“林默,”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你那幅画……还有你昏迷的那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抱着画框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画布粗糙的触感透过手帕传来。垃圾棚的黑暗,画布上闪烁的星光,指尖涌入的清凉……还有那句在意识沉沦前闪过的呓语——“毁灭的尽头……是新生?”
难道……那晚在极致的绝望深渊里,我真的……触碰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