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潭底。黑暗是粘稠的,包裹着,压迫着,带着垃圾场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腐臭味。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沉重的疲惫和额角那持续不断的、灼热的钝痛拽回深渊。喉咙里堵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胃里空得发痛,每一次无意识的吞咽都引发一阵痉挛。
“……醒醒……能听见吗……”
声音很遥远,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污浊的温润感。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扎了进来,伴随着消毒水尖锐的气味。视线模糊,晃动,像失焦的镜头。过了好几秒,才勉强聚焦。
天花板。惨白。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
我转动眼珠。陌生的房间,狭窄但干净。我躺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同样浆洗得发硬的薄被。手臂上插着针头,连接着悬挂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地注入我干涸的血管。
这不是垃圾场。
记忆的碎片猛地扎进脑海:撕裂的画布,践踏的颜料,飞溅的书页,陈硕狰狞的脸,还有后脑撞上画架金属棱角时那炸开的剧痛和猩红……最后是垃圾棚的恶臭,那幅小画上微弱闪烁的星光,指尖涌入的清凉气息,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彻底的黑沉。
“你醒了?”
那个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了许多,就在近旁。
我艰难地转过头。
床边,一张白色的塑料椅上,坐着一个人。
米白色的棉麻长裙,浅绿色的开衫。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温婉宁静的脸。她的眼睛很清澈,像山涧的泉水,此刻正带着一丝关切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探究,静静地看着我。是那个在垃圾棚门口发现我的女人。晨光中,她像一片误落泥沼的新叶,干净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是哪?”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喉咙干痛。
“社区医院。”她轻声回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混沌的脑中,“你昏迷在……那个地方,我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检查过了,额头的伤口不深,已经处理过了。有些轻微脑震荡,主要是过度疲劳和严重营养不良。”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枯瘦的手臂和深陷的眼窝上,“还有脱水。在给你补充葡萄糖和电解质。”
过度疲劳。营养不良。脱水。
这些冰冷的医学词汇精准地概括了我如同垃圾般被抛弃的状态。一种更深的屈辱感涌上来,烧得我脸颊发烫。我避开她的目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伤口疼得厉害吗?”她问,语气里是纯粹的关心,没有怜悯,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我摇摇头,动作牵扯到额角的伤,一阵刺痛。眩晕感依旧盘旋不去。“还好。”我挤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干涩。
短暂的沉默。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
“我叫苏晚晴。”她打破了沉默,自我介绍道,“是‘绿野’生态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今早去那边监测土壤污染情况,发现了你。”她的目光坦然而温和,“你呢?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名字?一个被画廊扫地出门、被债主逼入绝境、像野狗一样蜷缩在垃圾堆旁的名字,还有什么意义?
“……林默。”我最终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像吐出两颗苦涩的石子。这是我的名字,被践踏,但未被磨灭。
“林默。”苏晚晴轻轻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什么。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清澈的眼底,探究的神色似乎更浓了一些。然后,她的视线转向了床头柜。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床头柜上,安静地躺着一块小小的、皱巴巴的亚麻画布框。正是我在垃圾棚里画的那幅《残垣与星》!它被一块素净的米白色手帕垫着,边缘还沾着些许泥污的痕迹,与这洁白的病房环境格格不入。
苏晚晴伸出手,不是去拿画,而是用纤细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虚点了一下画布上那几点几乎微不可察的星光位置。她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慎重,仿佛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珍宝。
“这幅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画面,“是在那里画的吗?在那个……地方?”
她的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我试图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垃圾棚的恶臭、绝望的宣泄、颜料混合泥水的触感、还有那最后时刻涌入体内的清凉气息……所有不堪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我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幅画带来的、连同那段记忆一起的强烈冲击。呼吸变得粗重,额角的伤口又突突地跳痛起来。
“嗯。”我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节,算是回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
苏晚晴没有立刻说话。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我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回那幅画上,充满了无声的疑问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震动。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那温润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般的低语,仿佛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毁灭中的新生……残垣断壁里挣扎的星火……林默,你在那片绝望里……究竟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