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晨的第一缕熹光刺破纸窗,织造局管事的王嬷嬷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已经出现在榻前,冷得像数九寒天的石头。“昨晚的事,烂在肚子里,”她眼风刀子似的剐过来,语调刻薄,“陛下兴致到了,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当被蚊子叮了一口。胆敢说出去半个字,仔细你的皮!”

伺候天子,对她们这些在宫中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而言,不过是给这寂寂深宫添了一缕转眼就会被遗忘的尘灰。没人会觉得一颗尘埃能撞开磐石的大门。

我更不敢做此想。

唯一的变化,是那张尚未完成的修补绣件被无声无息地从名单上抹掉了。管事分派给我的活儿越来越边缘,离那些尊贵的主子衣物越来越远,仿佛要将我这个人也彻底抹去一般。

然而,身体细微的变化却固执地提醒着自己,那场深夜的酷刑绝不只是虚幻的噩梦。该来的月信如同死火山,沉寂了整整两个月。伴随而来的是清晨无法抑制的强烈反胃、晕眩,以及对寻常饮食无法言说的、近乎挑剔的敏感。

心底那点模糊的惊骇如同暗河,日夜奔涌,却因惊惧至深而不敢深究。直到那日午后,刚咽下去半勺温热的粳米粥猛地顶了上来,狼狈地趴在浆洗房的木盆边呕得天昏地暗,连苦胆汁都吐个干净,眼前阵阵发黑。

浆洗房的大宫女秀芸看着我惨白如金纸的脸,还有唇边狼狈沾染的痕迹,脸色猛然一肃。她快步走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粗糙的指腹精准地按压在我的脉门上。

我下意识地想缩手。“芸…芸姐姐?”

秀芸却紧锁眉头,神色凝重如临大敌。脉搏在她指下细微而顽强的搏动,带着某种陌生的节律。时间在指端凝滞。渐渐地,她脸上最初的肃杀化作了惊疑,再由惊疑转为一种几乎要灼烧起来的巨大震撼!

她猛地松开手,目光如同锥子,死死钉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又迅速上移,对上我全然茫然惊惧的眼睛。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到劈裂,“你好大的胆子!”这四个字裹着寒风刮过耳膜。

她像被烫到般弹开两步,又几步冲上前,一把拽起因脱力而浑身发软的我,不由分说将我往角落最脏最乱的杂物缝隙里拖。我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膝盖磕在冰冷湿滑的石砖上,寒气刺骨。

“在这里待着!一步都不准动!不准出声!”她压低声音,每个字都从牙缝里迸出来,眼神凶得要吃人。她反手重重摔上杂物间的破旧木门,甚至落下了那道生锈不堪的木栓!

砰!

沉重的关门声隔绝了外面浆洗池边那压抑的喧嚣。世界陡然被压缩进这方遍布灰尘蛛网、散发着霉腐气息的逼仄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地砸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蜷缩在冰冷污浊的地面,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只有一阵紧过一阵的寒栗顺着脊椎爬上头皮。她那双瞪圆的眼睛,里面翻滚的恐惧…甚至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狂喜?像在浑浊的死水里看到了一条能带着她飞升的金鳞?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撞击纠缠:我…到底怎么了?那天晚上…留下的烙印…难道真有这么可怕?会要命?还是……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漫长如一个冬天,也许短暂得只有几个喘息。杂物间的门栓被猛地拉开,刺耳的铁锈摩擦声撕破了死寂!光线猛然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

门口赫然站着太医院那位胡子花白、以沉稳著称的院使张大人!

他身后,跟着刚刚消失的秀芸。此刻的她,脸上那份刻意堆砌出来的惶恐不安,简直浓得要滴出水来。管事王嬷嬷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也挤在门缝里,嘴唇哆嗦着,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惊骇、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绝望的茫然。

张院使的目光,锐利如鹰,穿透我全身惊惶的颤抖,最终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脸上。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极其威严地伸出手,食指虚点了一下我身边的半摞旧木箱,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坐那。”

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躯体,我几乎是蹭着冰冷的墙壁,狼狈地挨近木箱边沿,只余一线边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张院使一步踏前,带着浓郁药草清苦气的手指沉稳地搭在了我布满冷汗的手腕上。指腹温热,隔着薄薄的皮肉,清晰地感知着下方血液的奔突和脉搏的搏动。周遭的空气凝固了。老院使微微阖上了眼睑,凝神细辨。

须臾,他猛地睁开双眼!那双阅尽沧桑、惯见生死的眼睛里,竟翻涌起滔天巨浪!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巨大的喜悦同时在他脸上炸开!连带着手指都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几乎失声:“是…是滑脉!有力得很!错不了!是滑脉!喜脉!”声音在窄小的杂物间嗡嗡回响,震得木门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天佑大齐!天佑吾皇啊!”他猛地撤回手,竟因这巨大的惊喜而踉跄了一步,几乎当场就要对着虚空顶礼膜拜!

这声带着金石之音的“喜脉”,如同惊雷炸响在整个织造局上空!王嬷嬷那张向来刻板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又因过度的激动而胀得赤红,脸上的褶子疯狂抖动着,眼珠翻白,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若非秀芸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架住,恐怕就要当场晕厥过去。

秀芸死死咬着下唇,眼睛里爆出狂喜的光,死死盯着我那掩在粗麻裙衫之下、依旧平坦的小腹,仿佛里面藏着改天换地的乾坤符咒!之前的凶悍狠厉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仰和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