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凄清地挂在冷宫斑驳的院墙上。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死亡腐朽的气息。昔日金碧辉煌的凤仪宫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栖身之地不过是一间破败不堪的宫室,门窗歪斜,寒风像冰冷的刀子,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除了一张朽木破床和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再无他物。
秦蓁蓁蜷缩在冰凉刺骨的硬板床上,身上只余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单薄宫裙。几日前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却连最低等的洒扫宫人都不如。她抱紧双臂,身体因寒冷和绝望而微微颤抖,但那双曾经装点着后宫繁华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可怕,如同干涸的枯井,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废黜后位的圣旨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皇帝的咆哮如同恶咒般啃噬着她的灵魂。家族……林家……林沐……李德海那被拖出去时濒死惊恐的眼神……还有……他!那个被铁骑日夜兼程南下去追索的身影!
“林哥哥……是我害了你……我苟延残喘,用这身可笑的凤袍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残羹冷炙接济你,竟成了萧珩定我死罪的铁证!他抓不到你……他抓不到你的……岭南那么大……天星草……对,没有天星草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为什么……为什么我就那么蠢,要碰那该死的雪蛤?!” 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慌攫住了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没有了她偷偷换取的药材,他的痨症会怎么样?
忽然,冷宫那锈蚀破败的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蓁蓁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起了头!
昏黄的、摇曳的灯笼光下,一个老太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内务府低级太监的灰蓝色袍服,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诡谲,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福禄手下的一个低级管事太监,负责冷宫看管和……传递某些“信息”。
“皇后娘娘,”老太监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腔调,在空旷的冷宫里回荡,“您的晚膳。”
晚膳?秦蓁蓁心中闪过一丝荒谬。这个时候送晚膳?
老太监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慢吞吞地走进来。食盒很普通,甚至有些破旧。他将食盒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就走,而是站在原地,用一种审视的、带着某种说不出意味的目光看着地上形容枯槁的女人。
那目光,让秦蓁蓁的心猛地往下沉!她太熟悉了……那是传递噩耗、宣告死亡判决的眼神!在后宫,这种眼神她见过无数次,只是从来都是她赐予别人!
一种灭顶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咽喉!
“公公……”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颤抖,“可是……有消息了?”她不敢问是谁的消息,但心中疯狂的念头已然指向那个唯一!
老太监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到的奇异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看穿一切的冷漠和一丝残酷的快意。他缓缓弯下腰,没有去打开食盒的盖子,反而从食盒最底层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夹层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用一层肮脏的、似乎还带着泥土和……某种可疑暗红斑痕的粗布包裹着。
秦蓁蓁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她的瞳孔因巨大的恐惧而收缩,死死盯着那巴掌大的布包!
老太监慢条斯理地将布包一层层掀开。动作缓慢,如同行刑前的刽子手在擦拭刀刃。
布包终于全部打开。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同时夹杂着一股极其微弱的、苦涩草药的残香!那残香极其微弱,若非秦蓁蓁曾无数次费尽心思为那人弄药、熟识此物,绝对无法在血腥气中辨认出来!
而在那染血的粗布中央,赫然躺着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
它似乎曾被精心炮制保存过,但此刻根茎和叶片都沾满了污泥和血污,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枯褐色!然而秦蓁蓁还是在瞬间就认出了——那正是岭南独有、价比黄金、能吊住痨症之命的续命至宝——**天星草**!
此刻,这株救命草不仅被粗暴地拔出,被污泥和血水玷污,并且……其中那最关键的、凝聚了药性的星状花朵,已被人以极其暴戾的方式,**生生碾碎!** 破碎的花瓣如同干涸的紫黑色血迹,黏在染血的粗布上!
“咯噔……”秦蓁蓁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如同骨骼碎裂的倒吸声!那株草……这株染血的天星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
**这是……林沐……一直在苦求的续命草!它被染血……被玷污……被毁灭了!这意味着什么?!**
“不……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身体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剧烈地颤抖起来,想扑过去,却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老太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近乎崩溃的样子,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如刀:
“奉陛下口谕,将此物转交前皇后秦氏过目。”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扎在秦蓁蓁惨白如鬼的脸上,“此物,乃龙骑尉在南行官道旁、一处破败驿站附近的阴沟烂泥中寻得。其旁……还有一具刚死不久的流放犯人尸身,被砍去头颅,面目全非……”
“轰隆——!!!”
秦蓁蓁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炸裂开了!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那描述的场景,那“流放犯人”、“被砍去头颅”、“面目全非”几个字,在她眼前瞬间勾勒出一幅让她肝胆俱裂的地狱图景!驿站旁……阴沟……那是林哥哥拿到天星草后可能的歇脚处!他……他就是在那里等着药救命,却等来了……追杀的龙骑尉?!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秦蓁蓁喉咙深处炸裂而出!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绝望、不可置信和滔天的恨意!她猛地从冰凉的地面上弹起来,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扑向那老太监手中的染血药草!
“这不是真的!你在撒谎!他还在岭南!他一定还在!还活着!”她疯狂地嘶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染血的碎花泥污,双手不顾一切地去抢!
老太监似乎早有预料,轻巧地后退一步,轻易躲开了她疯狂的扑抓。他冷漠地看着秦蓁蓁因巨大的打击而站立不稳,重重跌回冰冷的地面,沾满污渍的手抓了个空。
“前皇后请认清现实。”老太监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字字诛心,“陛下仁慈,念在林氏早年也曾是官身,且尸身死状过于……有碍观瞻,怕惊扰娘娘。故命人就地掩埋,不入义庄,不修坟冢。至于这株……沾了不该沾的污血、险些害了皇嗣的药草,陛下命小的务必让前皇后亲眼见证——这株草已经死了,烂了,永远……救不了任何人了。”
死!烂!救不了任何人了!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钢针,一根根钉进秦蓁蓁的心脏!不仅告诉她林沐惨死,头颅被砍不得全尸!更告诉她,她耗尽心思弄到的那点救命希望,那用皇帝赐予的珍宝换来的天星草,在她心上人最需要它的时刻,却被皇帝的爪牙抢回,当着她面踩烂!成了皇帝嘲弄她爱情、碾碎她所有希望的道具!
“啊——!!!”
这一次,秦蓁蓁没有发出尖啸,而是喉咙里迸发出一种野兽垂死般的呜咽嘶鸣!她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自己心口的衣服!那单薄的布料被她的指尖瞬间撕裂!
好痛!心脏的位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爆裂、塌陷、碎裂成灰!比万箭穿心更痛!比凌迟处死更痛!那是支撑她在这冰冷世间熬过每一天的**最后一点念想被彻底碾碎成齑粉**的绝望之痛!
她看到的不再是眼前这肮脏冷宫,不再是那染血的毒草!而是七年前那个月下送别的青衣少年,眼神温柔决绝,对她说:“蓁蓁,忘了我,好好做你的皇后……” 而如今,这温柔的最后影像,被强行替换成一具**身首分离、腐烂在无名阴沟烂泥**中的破败残尸!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炸开的血梅,喷洒在她本就污浊的衣裙上、地面上,甚至有几滴溅到了那老太监深色的袍角!
秦蓁蓁的身体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冰冷的、蛛网遍布的房梁,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泪早已流干。血仿佛也在那一口喷吐中耗尽。只剩下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空无。
“林哥哥……爹娘……林家……原来这条通往后位、布满荆棘的血路,最终通向我们所有人……万劫不复的地狱……这凤袍……终究浸透了我们……所有人的血……我……悔……”
“呵……呵呵……呵呵呵……” 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如同鬼魂哭泣的笑声,从她染血的唇边溢出,飘荡在阴冷死寂的冷宫之中,凄厉得如同夜枭悲啼。
老太监看着地上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已然痴癫状如尸体的秦蓁蓁,眼中那点麻木的平静终于被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取代。这女人……怕是彻底疯了!不,也许疯了才是解脱。
他不敢久留,迅速将地上那染血的粗布和沾满血污碎花的天星草草草卷起,仿佛拿着什么极其污秽恐怖之物,低着头,脚步匆匆地退出了这如同坟墓般的冷宫,吱呀一声关上了那扇沉重腐朽的破门。
冷宫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寒风呜咽着穿过破窗,吹拂着地上那一滩渐渐凝固的暗红血迹,如同开败在地狱入口的无名残花。
被碾碎的天星草碎末,夹杂在血迹泥污中,散发着苦涩的残香和浓烈的血腥,最终化作一缕裹挟着无尽悲凄、憎恨与荒凉的阴风,盘旋在冷宫上空,直欲撕裂这无情的煌煌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