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琼华殿的垂花帘笼着西沉的暮光,殿内却有些压人的滞闷。地上散着几枚砸碎的果脯印子,还沾着些粉腻的口脂红痕。玉溪低着头蹲在檐廊下拣拾残渣,指甲抠得瓷片缝隙吱吱作响。

殿门一声脆响。太后身边的徐嬷嬷打头,笑纹里盛满恭敬,眼角却似抹了刀锋:“娘娘大喜!宁乡公府的二小姐身子大好了,太后念着皇嗣金贵,特赐了秦小姐来伺候娘娘胎气安泰呢。”

随着话音,一个桃红织金的身影便撞了进来。秦婉蓉发间几支攒珠凤口衔珠步摇,几乎刺瞎人眼。她目光滑过琼华殿不算奢华的陈设,眉梢一拧,挑剔已浮在面上。福身礼敷衍如拍灰,腔调拖得又甜又腻:“婢妾秦婉蓉,给姐姐请安了。姨母吩咐,让婢妾务必日日‘贴心’侍奉呢,就怕姐姐这儿缺了伶俐人手……委屈了皇嗣。”

“贴”字咬得又尖又重,像根针扎进肉里。

江挽心端坐窗边矮榻,膝上摊着本卷了角的《胎产秘书》。闻声,只从书卷上方抬起眼睫,日光给浓睫镀上浅金,眸底却沉静得辨不出波澜。她甚至扯动嘴角,弯出个极淡的弧度:“秦小姐快坐。太后慈恩,本宫这里……不缺伶俐人,不缺伶俐心。”后面那句轻飘如烟,旋即又垂眼落回书卷,“劳烦小姐费心,本宫受用不起。” 分明是拒绝的场面话,却偏偏让那少女脸上红白交错,憋了一口气。

玉溪气得身子都在抖。江挽心眼角余光瞥见,搁在书页边缘的手指,只极慢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轻轻擦过书页粗糙的纤维,再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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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御花园,牡丹正灼灼。

太后难得有兴致,在“漱芳锦观”的暖阁设了赏花小宴。锦幔微卷,隔着湖石流水能看见一片姚黄魏紫开得如堆云砌锦,浓香被风扯散,丝丝缕缕地绕过来。

暖阁里也铺排开了。秦婉蓉一袭茜素红苏缎宫装,金线密密绣着百蝶穿花,乍看倒比对面靠窗而坐、只着浅杏色素面宫裙的江挽心要“贵气”几倍。她正殷勤地捧着一盏新沏的云雾,腰肢款摆地要奉给太后。细白指头捏着薄胎定窑杯,那艳红的丹蔻像是要滴进茶汤里。

“姨母快尝尝,这云雾刚沏好,滚烫鲜香!” 她步子细碎急促,裙裾生风。行过窗边长榻时,目光忽地扫向江挽心搭在榻边绣墩扶手上的右腕——那手腕纤细,依旧缠着一道素白葛布。

秦婉蓉脚步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唇角倏地弯翘,勾起个毫不掩饰的轻蔑:“哟,姐姐这手……还没好全乎呢?”她声音清脆响亮,暖阁里安静下来,“抄经祈福自然是虔诚的好事儿,可凡事也得有度不是?这要是落了病根儿,日后伺候圣驾……怕是连茶碗都得砸了吧?” 她痴痴一笑,丹蔻指尖几乎要戳到那葛布上去,“哎呀!光顾着心疼姐姐,倒忘了圣驾正听着呢!皇上恕罪,婢妾就是……瞧着姐姐伤得可怜……”

满室目光,或惊愕或嘲弄或沉郁,刹那间都汇聚在江挽心身上。连太后垂着玛瑙念珠的手指,也顿了那么一息。

江挽心靠着引枕,肩背纤薄,日光勾勒出流畅的侧影。她并未抬眼去看秦婉蓉,也未看座上或站着的任何人。长睫在眼底投下小片阴影,只平静地伸出那只缠着葛布的右手——那只差点废掉的手,指根磨痕隐约可见——稳稳拿起旁边小几上一把梨心木嵌银丝胎的提梁小壶。

茶水注入自己面前的白玉杯。水流平稳,甚至没溅出一滴。手腕微抬的刹那,力道稍有凝滞,一只原本随意插在鬓边的玲珑碧玉钗子,“叮铃”一声,不偏不倚正掉进了手边那杯刚倒好的新茶里。

杯面被簪头撞开小小的涟漪。她动作顿住,垂眸看着那杯底隐约的碧色簪影,似微微一怔。

“玉溪,”她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比那茶水更清冽几分,“杯脏了,替本宫……”

“不必换。” 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金石般不容置疑的分量。

所有目光瞬间转移。

暖阁入口紫檀雕花门边,不知何时多了道玄色龙纹的身影。沈砺站在那里,袍襟微敞,带着些刚从外朝过来的霜寒气。他目光沉沉,根本没落在刺目的秦婉蓉身上,只凝着窗边那纤细执壶的身影,锁在她那只缠着葛布的右手腕子上,像是隔着衣料也要看清那些红肿磨损的皮肉。前日佛殿中那惊天动地的撕裂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又沉沉地压回每个人的记忆里。

“凉了。”他只说了两个字,是对江挽心。随即大步迈入,玄色云纹靴直接踏上沈知微跟前的小几。就在那只染着丹蔻、正惊愕地捧着茶盏、来不及收回的秦婉蓉眼前,他袍袖随意一拂——

“哗啦!”

那只满盛着滚烫云雾的定窑薄胎杯,连同秦婉蓉精心侍奉的热茶,被帝王一记袍袖,直接扫落在地!

滚烫的深褐色茶汤飞溅开来!

“啊——!”秦婉蓉一声尖叫猛地响起,比划破暖阁的瓷器碎裂声更加刺耳!

她如被毒蜂蜇了般猛地跳开,溅上的几点热茶烫得她跺脚,更吓出她一脸惊惶失措的惨白,精心描绘的远山眉都拧成一团乱麻。茜红苏缎袖口上一片深褐污渍狼藉,那新茶不仅泼了她精心穿戴的衣裳,更是劈头盖脸泼灭了她的得意与胆气。

碎裂的白瓷片混着深色水渍在猩红波斯地毯上迅速洇开一片,狰狞地映着秦婉蓉狼狈失措的神情。

沈砺的目光却只在碎裂的瓷片上一掠而过,随即冰寒如铁的视线终于落在秦婉蓉身上。那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

“滚出去。”三个字,沉如浸透了寒潭冰水的铁锥,钝而狠地凿穿了整个暖阁虚伪的平静。

秦婉蓉浑身一哆嗦,脸上的得意和刻薄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砸得粉碎,只剩下惊怖的空白。她下意识看向上首的太后,嘴唇翕动着,似想求援:“姨母……婢妾……”

太后面上的慈和早已冻僵,捏着玛瑙珠串的指节微微发白。

“皇上……”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试图维持一丝体面,“婉蓉她年纪小,初次承恩,还不懂规矩,回头哀家……”

“承恩?”沈砺蓦地截断,唇角倏地勾出一缕刀锋般冷峭又暴戾的笑痕,目光扫过秦婉蓉惨白的脸,那寒意让秦婉蓉几乎站立不住,“母后这恩,承得可真是地方。折了朕的手还不够,是要叫她把心也一并剜出来看看?”

最后几个字,寒气凛凛,字字砸落,暖阁里仅有的几缕浮动暗香似乎都被冻结成冰晶。那股血腥气浓郁的戾意,比前日佛堂的雷霆更添百倍的阴鸷!

江挽心一直维持着执壶欲倒的姿势。此刻那白瓷小壶的流口,悬在她左手白玉杯上一寸许。方才秦婉蓉失态尖叫,茶水泼溅声起,她手中本该受惊不稳的壶流,却依旧涓滴未洒。只有那低垂的眼睫,在萧彻那句“剜心”落下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方才秦婉蓉那尖刻的“伤了手伺候不了圣驾”、“可怜”尤在暖阁里飘荡,她指尖捏着壶梁,缓缓将那冰凉的壶身移开杯口。

那只缠着素白葛布的右手,轻轻落在微隆的小腹上,指尖隔着软绸宫装,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她侧过头,迎向沈砺那几乎要燃穿自己的滚烫视线,迎着那眼底深处涌动着尚未散尽的、因她而起的狂暴阴云。

“陛下息怒,”她开口,声音平缓依旧,却少了一分刻意的疏离,多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水汽,像裹在薄冰下的春溪淌过石缝,“不过是杯茶而已……”她的目光轻轻扫过脚边那摊狼藉水痕,又掠向僵立如木偶的秦婉蓉,最后回到沈砺戾气深重的眼,“……凉了,便不好入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