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琼华殿内侍奉晚膳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如泥塑木雕。只因那象牙箸落在瓷碟上的轻响——太过清晰,又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江挽心的右手悬在半空,指节在灯火映照下透出病态的纤薄白皙。指根处磨出的红痕异常显眼,那是毫笔长久紧握刻下的印记。她试图再去夹碟中一块剔透的鸡髓笋,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微颤着滑过光滑的箸身,终是徒劳。

细瓷碟沿又一声低微的磕碰。玉溪再忍不住,带着压抑的哭腔:“娘娘,奴婢……”后面的话被江挽心一个极淡、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截断。她只是默默将视线从那令人无力的箸尖移开,落向面前袅袅升腾热气的碧粳粥,左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在掂量单手的可能。

殿门处玉片碰撞的流苏声打破了凝滞。

沈砺大步踏入。晚间的风尘裹着未散的霜寒卷入殿内,暖融融的空气被瞬间撕开一道口子。他玄色常服的袍角掠过门槛,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一时间便钉在了那副孤零零躺在细瓷碟边的象牙箸上,以及那只悬停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

无人敢出声。皇帝周身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压下来,宫人伏跪得更深,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缝隙里。玉溪更是浑身僵直,冷汗浸透后背。

沈砺几步已至膳桌前。他没有斥问任何人,高大身影带来浓重的阴影,将坐在桌畔的沈知微整个罩住。下一秒,温热而充满不容置疑力量的大掌,坚定地覆上了那只冰凉微颤的伤手。

那温度太高太烫,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力度。江挽心下意识想缩手,却被牢牢攥住,挣脱不得。

“多久了?”沈砺的声音沉哑得厉害,近在咫尺,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着压抑的灼烧感。他盯着她指上刺眼的红痕,仿佛要烧穿那层薄薄的皮肉。

江挽心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易碎的阴影。“不妨事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刻意维持的平稳,“抄经祈福,本是……分内。”

“分内?”沈砺重复这两个字,语调平平,却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握着她的那只大掌倏然收紧!不算重,却让沈知微清楚感知到指骨与指根磨痕被压迫的钝痛,一丝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抽气声溢出唇缝。

这微不可闻的痛呼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沈砺眼底风暴骤起!他猛地侧头,视线如冰锥般刺向桌边那卷厚厚堆叠的、新誊写的《法华经》!

他骤然抽手!

江挽心还未来得及感受那骤然撤离的温度和钳制带来的空虚,眼前光影一花。只见那明黄身影卷起一片沉沉的玄色风暴,几步便跨至那卷经案前!沈砺甚至未作停留,袍袖带风猛地扬起——

“哗啦——!!!”

巨大的撕裂声炸响殿宇!那厚厚一摞抄满小楷的细绢,连同卷轴一起,被狂怒的帝王撕成两半!碎帛飞扬如雪,破碎的纸页打着旋飘落,墨迹淋漓地散落满地狼藉!

“祈福?”沈砺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之怒,“这便是朕的皇嗣要的祈福?!”

他陡然转身,目光如同燃着鬼火的熔炉,穿透空间死死锁在江挽心瞬间苍白的脸上:“手,拿不住笔,拿不动箸……如此摧折,佛在哪里?!”他胸膛急剧起伏,狂躁的气息在殿内奔突,像被困的暴龙,“再有半卷破经送到她面前……朕便焚了整座**慈恩寺**!!!”

最后那声咆哮惊雷般炸开,震慑得几个跪伏的宫人瘫软在地。整个琼华殿在帝王的雷霆之怒中颤栗无声。玉溪死死捂住嘴,泪水无声滚落。

江挽心僵坐在原地,四周是雪片般飞落、不断坠地的碎纸。墨香与撕碎的书卷气息弥漫开来。她刚刚被沈砺紧握过的右手依旧残留着霸道的温度和指痕的钝痛,细微地、不自觉地蜷缩着。

然而,心底某个尘封了不知多久、冰冷坚硬的角落,在这震耳欲聋的咆哮与眼前纷纷扬扬的碎帛雪花里,竟悄然塌陷了一丝缝隙。**

一股极微弱、极陌生的暖流,裹着惊悸与一种难言的酸胀感,悄无声息地从那缝隙间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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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琼华殿寝阁,药气微散。

妆台铜镜昏黄的光晕里,只余二人身影。沈砺立在江挽心身后,一身夜间的寒意已收敛了许多,眉目间只余沉沉倦怠。

他手里捏着一支金簪。那簪尾尖锐,冰冷坚硬。没有多余言语,他托起江挽心那只缠了细软素白葛布的右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执拗地穿过她的指缝,十指交握,掌心贴紧。那布满鞭痕与擦伤、骨节嶙峋的大手,稳稳箍住她纤细微凉的手背,力道极重,带着一种不容挣扎的霸道支撑。

簪尖轻轻点在她完好无损的左手手腕内侧,温热的、青筋微微跳动的肌肤之上。

“疼么?”他声音嘶哑低沉,几乎只在她耳畔响起。那炽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细小的绒毛,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冰凉的簪尖并未刺入,只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压下一道浅白微凹的印痕。

江挽心下意识一缩。簪尖没有刺破皮肤,可眼前瞬间掠过的是白日被强行摁在滚烫茶盏上的情景,肌肤记忆的灼痛和此刻手腕的微凉压力诡异地交织重叠。

她甚至没听清那声“疼么”问的是当下这假想之痛,还是旁的他未曾亲见却分明刻在眼底的摧折。只觉那只被强行交缠包裹的手,掌心滚烫的体温透过葛布渗进肌肤,灼热感顺着血脉一路蔓延,烧得她整条手臂都有些麻软。

沈砺没有等到回答。他盯着镜中那双盛满了混乱星光的眼眸,看着她唇瓣微微翕张、却吐不出一个字的失措模样。一种混杂着血腥味的心疼和难以言喻的占有欲在胸腔里翻涌。

他倏然俯身,一个干燥、滚烫、带着绝对强势意味的唇,重重落在她左手手腕内侧——刚刚簪尖点压过、此刻留下浅浅红痕的那块肌肤之上!

不是吻,是烙!一个滚烫滚烫的烙印!仿佛要用这野蛮粗暴的方式,将某种所有权、或者仅仅是某种“不许再如此”的帝王震怒与某种更深的、无人可诉的炽烈痛楚,狠狠地镌刻在那一方脆弱的骨血之地。

“嘶……”江挽心彻底僵住了!那股被强行灌注的、几乎要灼伤灵魂的滚烫感顺着皮肉直窜心尖!一股强烈的酸涩伴随着巨大的陌生悸动猛地顶了上来!像是冰封了千年的河底突然被投入赤焰熔岩!

指尖不受控制地深深掐入他坚硬的指关节,那力道几乎是拼命地扎进去,不知是想推开这烫得惊心的禁锢,还是想……狠狠抓住什么。

她猛地闭上眼。混乱的心绪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狂涛。明明是最不容置疑的压制与烙印,可手腕上那片被唇烙过的肌肤,却滚烫地叫嚣着,像一个灼热的誓言入口。而那只被葛布包裹、被他十指紧握、传递着源源霸道支撑力量的右手,正清晰地、无法忽视地提醒着她——

那双掀起雷霆之怒、撕碎经卷的手,此刻正包裹着她那只快要废掉的手。

呼吸骤然乱了。

手腕内侧的烙印滚烫炙人。她几乎是仓促狼狈地抽出了那只被牢牢包裹的手!慌乱之下,左手本能地摸索到妆台上另一支冰冷坚硬的珠簪!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然而指甲抠得太紧,簪尖尖锐的小角瞬间刺破了掌心软肉!

一点微弱的刺痛传来。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烛光下,白皙柔腻的掌心里,一枚小小的、猩红色的血点,如惊心的朱砂痣,赫然醒目。

她猛地怔住,茫然地盯着掌心血点。那颗灼热混乱、几乎要脱离掌控的心,仿佛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疼痛扎了一下。

沈砺沉沉的目光也凝在那颗血珠上。铜镜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和深不见底的眼眸。

寝阁内只余下烛火噼啪微响,还有彼此间沉得化不开、却又灼得人心慌的呼吸声。

良久。江挽心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枚刺破掌心的珠簪紧紧攥在手心,簪尖深陷入肉,掌心刺痛尖锐,却也让她奇异地找回了一丝清醒。

她垂着眼睫,看着自己攥紧簪子的左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胸腔里那场因他而起的惊涛骇浪。手腕内侧,那块刚刚被帝王怒意灼伤的地方,正隐秘地发着烫。

唇齿间溢出的话语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狼狈与喘息:

“……疼。”

一声极其微弱的、近乎叹息的呢喃:

“皇上……攥得太紧了。”

紧紧地攥住手心那枚刺痛的簪子,掌心那颗血珠被她自己狠狠摁了回去。

她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