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内的草木沉香依旧浅淡缭绕,江挽心指间的银针引着五色丝线,在素白细软的小衣上落下一枚微小的叶片。窗外春光正好,碎金似的泼进窗棂,却暖不透她眼底沉凝的水色。案几一侧搁着几封压在最底下的线报,那些字句像冰冷的针,一针针扎进心里——宫外,江家家又卷入了漩涡。父亲门下的一个微末门生,在小小的院试里被人掀出些许夹带文章的勾当。本非泼天大祸,可那奏章上的字字句句,偏不饶人。治家不严?家风有缺?隐隐绰绰的冷箭,正从她卑微的庶女身份,直直射向腹中这块至重的龙胎。暗里编排着,这样的娘胎,能养出什么贵重的好种子?
流言比毒蛇吐信更隐秘阴毒,已悄然沁入宫墙。
指尖微微一颤,针尖差点刺破指腹。沈知微不动声色地顿住,长长眼睫垂落,将那瞬间的烦乱压下,复又提针,缝得更加专注而轻柔。仿佛手中的,是天下间顶要紧的活计。
殿门外传来熟悉而沉重的步履声,接着是内侍压低嗓音的通禀。江挽心心尖微微一缩,却恍若未闻,直至那袭玄黑常服的身影带着殿外微凉的春气和帝王无形的威压,沉沉地踏入内室,才如梦初醒般放下手中针线,扶着略有些显怀的腰腹便要起身。
“陛下……”声音一如往日清凌柔软,只是这欠身行礼的动作到底显出了几分孕中固有的迟缓。
沈砺早已一步上前,微凉干燥的手掌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力道恰好地阻了她屈身的动作。“说了多少次,在自己宫里,安养为重,不必拘礼。”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从她微低的发顶,滑过那专注针线却隐隐失神的模样,最后沉沉落在绣架上那片稚嫩的叶片上。“在做什么?”
江挽心顺势被他扶着坐回榻上,唇角勾起温顺的笑痕,将那未完成的小衣拿起,向他轻轻示意,指尖抚过那柔嫩的绿色线脚。“是给孩儿的。做娘的一点心意,总想亲手缝些贴身的小东西才安心。”避重就轻,仿佛全天下便只有这一件挂心的事。
沈砺在她身旁坐下,离得极近,身上龙涎香和着殿内草木清气,丝丝缕缕缠绕过来。他没有立刻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低垂的侧脸。那份温婉恬静之下,他方才捕捉到的一丝极力隐藏的、不同于往常的紧绷,如细冰裂痕,无法忽视。
空气静默得只有香料在紫铜小兽炉内无声燃烧的轻微响动。福禄如一抹无声的影,早已屏退了殿内侍奉的宫人,只留自己守在殿门外侧。
“挽儿,”沈砺开口,声音低沉,像打磨过的磐石,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宁静里探询,“近来可觉气闷?睡得可安稳?或是……有什么琐事扰了心神?”他抬手,指节分明的长指极自然地替她理了理垂落颊边的一缕青丝,动作亲昵,眼神却凝注在她眼底,不放过丝毫涟漪。
温凉的指尖滑过鬓角,带起细微而陌生的战栗。江挽心指尖在小衣柔软的料子上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抬起头,对着他近在咫尺的探究视线,努力展露一个毫无破绽的笑靥。“劳陛下挂心,一切都好。有陛下安排的嬷嬷和太医们小心照料,腹中孩儿也乖巧得很。”她语声温软,略一顿,眼睫颤了颤,“只是……” 她微微偏首,像是寻找合适的词句,“偶尔……会梦见还在府里的梅树,开花时节,满院子都是清冽的香气……也不知今春开得盛不盛。” 她说得极轻极缓,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与不易察觉的微渺怅然。将心中那点对自己境况、对腹中孩子的忧惧,化作一团朦胧的、似是而非的、关于“家”的模糊愁绪。
这“家”,如今风雨飘摇,可她在帝王面前,只敢触碰些无关痛痒的、飘着花香的残影。其余沉重,俱都沉入心底幽潭。
沈砺凝视着她眼底强撑的笑意下,那抹试图藏好的水光。那点含而不露的微渺愁绪,比放声痛哭更扎进他心里。她是他的解语花,怀着他的心头骨血,连“忧心”都包裹得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分毫。这份“懂事”像根无形的刺,蓦然刺了他一下,心底那块坚硬冰封的角落竟泛起尖锐的痛和更深的怜惜。他覆住她放在小衣上的手,将那略带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你若惦念,待开春好些,朕叫人从御苑挑几株上好的梅树移来关雎宫。”
安抚的手心熨帖温热。沈砺心头的弦却绷得更紧。帝王越是这般不加指责的、带着怜惜的宽容,她便越要将那份可能惹他生疑的“委屈”藏得滴水不漏。她不能让父亲的疏漏成为压垮他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更不能让他觉得,她是在借腹中的龙胎作威作福——那是大忌。只要那线报不到御前,只要帝王的眼睛没有真正看到那些不堪的言语,那便只是捕风捉影。
她温顺点头,反手轻轻回握他,带着依赖的姿态,将话题轻轻带开,说着孩儿今日又轻轻踢了她一下,像是应和他父皇的许诺。
殿内一时温情脉脉。沈砺眼底的疑虑被那小手心传来的细微依赖悄然拂开些许。他看着她重新拿起针线,侧脸线条温婉安静,心中的那点不适感仿佛也被这宁静拂去了些许。或许,真是孕中多思?他抬首,目光无意间扫过屏风侧后侍立的宫女玉簪。那是皇帝为沈知微选择的体己人,此时正垂首恭立,神色平和。只是……
帝王微眯的眼骤然一定。玉簪那宫女青色窄袖口处,露出一角的丝光缎面,折痕清晰,与宫里统一发放的内侍宫女所用寻常粗布料截然不同。一丝极其细微却不容错辨的官笺暗纹,在那被刻意掩住的袖口边缘,一闪而过!那是……宫外高品阶官员私笺才有的纹路!
一股沉冷戾气瞬间冲垮了方才那片脆弱的安宁。沈砺的目光在刹那间凝为淬毒的寒冰,直直钉在玉簪脸上,声音不高,却像铁石砸落冰面:“你袖中藏的,何物?”每一个字都带着能撕裂一切的寒意。
殿内温度骤降。方才温情脉脉的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玉簪浑身剧震,脸色在霎时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东西……是外头沈家大爷千方百计传进宫的密信,细述了朝堂弹劾的汹涌和族中承受的压力,正是方才被沈昭仪看罢压下封死的!她下意识就想去掩袖口,手臂却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直如铁,一动也动不了。
“陛……陛下……”玉簪牙齿咯咯作响,魂飞天外。
这一声唤,如同惊雷炸响在江挽心紧绷的心弦。她原本低垂的眼睫猛然掀起,正对上沈砺那双洞悉一切、翻涌着风暴的眼!他知道了!他看见了!
刹那间的惊怖与决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
“陛下息怒!”江挽心几乎是同时从软榻上惊起,动作快得全不似一个五个月身孕的妇人。她没有去看那吓破胆的玉簪,也没有辩解,染着蔻丹的玉手直直抬起,指向自己身前的檀木案几,声音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凄厉、委屈和绝望的指控:“臣妾……臣妾是叫他们欺负够了!横竖都是死……”
语声未完,她身子猛地向那坚实的紫檀桌面撞去!毫无预兆,亦不留半分余地,惊惧和那被戳破秘密后绝望的悲愤让她只求这猛烈一撞能将所有难堪撕裂!
“娘娘——!”玉簪魂飞魄散地尖叫。
“挽心——!”萧彻目眦欲裂!电光石火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身体反应——长臂急探如电!
“砰!”闷响!
江挽心的身子被他手臂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带偏了方向,额角擦着冰冷的桌沿重重掠过!那一下虽非正撞,力道也足以让娇弱妇人头昏眼花。更糟的是,她带倒了案几上那盏刚由福禄奉上的、用以暖胃的滚热贡茶!
青玉茶盏飞摔而出,“啪嚓”一声脆响,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碎裂飞溅!
“嘶——”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大半竟全淋在了江挽心因为动作而翻起袖口的手背之上!娇嫩的肌肤瞬间浮起大片刺目的红痕!
“呃……”钻心的灼痛和碰撞后的眩晕让她眼前发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向前倒去。
“太医!传太医——!”沈砺一把将失力下滑的沈知微死死抱入怀中,那一声嘶吼震得整座宫殿都在簌簌发抖!帝王眼中那片强行压抑的猩红彻底失控,如同深渊里爬出的凶兽,瞬间噬尽了所有残存的温情与清明,只剩下焚天灭地的狂怒与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可见骨的恐惧!他紧紧箍着她颤抖的身体,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全然不顾龙袍上沾染的茶水狼藉,手臂收得死紧,唯恐怀里的温热生命再次从指缝中溜走。
那张脸从未如此刻般苍白扭曲,帝王的威仪碎了一地。
整个琼华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混乱。王德海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殿外响起一片此起彼伏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和急促的传令声。玉簪瘫软在地,抖得筛糠一样。
须臾,头发花白的当值老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架着拖了进来,喘息未定就被王德海狠狠推搡到御榻前。太医院使也脸色煞白地随后冲入。
殿内空气凝滞如铅,所有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宽大的御榻之上。
沈砺已将沈知微紧抱在怀,安置在自己膝上,一只手仍如铁箍般环着她,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托着她那只被烫得通红、已有些浮肿的手背。他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周遭弥漫的低气压足以将人活活冻毙。
老太医的手指带着微微颤抖,搭上沈知微腕脉的寸关尺处。殿内落针可闻,只闻得那白发医者浑浊却异常清晰的呼吸声。每一息都似在众人心弦上重重拨动。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
良久,老太医紧绷僵硬的身躯才猛地一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额角渗出的冷汗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几乎虚脱地收回手,又仔细检查了江挽心明显擦红撞痕的额角,以及那被热茶灼伤的纤纤玉手。
“禀陛下!万幸!万幸啊!”老太医的声音因激动和后怕微微走调,几乎要哭出来,“天佑我皇!龙胎……脉息虽因惊吓略见浮动,但根基尚稳,并无大碍!实乃神明庇佑!” 他跪在地上,声音在死寂的殿中异常洪亮清晰,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天知道,刚才他的三魂七魄都要离体而去了!
太医使紧随其后,也细查确认了一番,叩头道:“陛下洪福!娘娘万福!确是祖宗显灵!龙胎安好!只需悉心静养,稍佐安神汤剂即可无虞。外伤……额角淤痕一两日可消,只是这手上烫伤……需精心用药一段时日,仔细莫要落了痕迹。”
“安好……安好……好……好!!”沈砺死死盯着老太医的脸,重复咀嚼着那两个“安好”,似要将这两个字刻进骨血里。直到太医再次肯定地叩首,他才猛地闭了闭眼,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手臂上的紧绷略略松弛,却仍是将怀中人拥得更紧。
然而,这份得知龙胎无虞后短暂的巨大松懈,迅速被眼底更汹涌、更暴戾、也更绝望的猩红浪潮所取代。那猩红并非因怒,而是因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就……他就亲手……
“龙胎无碍”四个字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穿了他强行包裹的理智与帝王威仪,彻底燎出了内心深处最荒芜冰冷的恐惧——他差一点亲手将他望眼欲穿、视若国祚根基的骨血,连同他最在意的女人……一起推入毁灭的深渊!
方才她那一撞的决绝、那泼洒的滚水、那刺目的红痕……一幕幕在眼前炸裂。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
惊怒后怕到极致,竟逼出他眼底一片濡湿的水光。一种庞大到足以将他吞噬的剧痛和无边悔恨翻涌而上。是他的疏忽!是他明知这宫闱倾轧如豺狼横行,却还因一叶障目,以为将她置于重重保护之下便足以高枕无忧!是他的自负,让这些污秽竟敢将触角伸到他视若珍宝的女人和孩子面前!甚至……逼得她萌生了绝念!
江挽心在他怀里几近虚脱,身体仍因剧痛和惊吓而难以抑制地瑟瑟发抖,细密的冷汗濡湿了额发。她半闭着眼,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下眼睑上,脆弱得如同被风雨蹂躏过的枝头初蕊。那只被烫伤的右手无力地蜷在他手心,红痕刺眼。
沈砺的目光死死锁在她颈侧滑落的一颗滚烫泪珠上,仿佛那滴泪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