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场无声的惊雷与淋漓的血色,被朱漆殿门沉重地隔断在外。殿内只余袅袅盘旋不散的龙涎,以及帝王指间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血帛、废后丝帕,还有那块沾染着腐草腥气的污浊粗布——它们无声地摊在紫檀御案上,像一道道刚刚划开却尚未结痂的狰狞伤口。
沈砺静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扶手龙头雕纹上缓慢摩挲。殿内灯烛被窗缝透入的寒风搅动,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摇曳阴影,衬得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凝聚的寒冰更甚,一种可怕的、火山喷发前酝酿的极致平静笼罩着他。
心语:老太婆……你那几根‘前缘尽断’、‘孽债自消’的漂亮话,就是用来掩盖你在这血肉棋盘上搅弄风云的脏手吧?你以为朕闻不到你指尖的腥气?
就在这时,殿外甬道响起一阵特意放轻、却足显身份尊贵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恭顺的问安声。
片刻,殿门再次被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缝。福禄几乎是踮着脚走进来,屏着呼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陛下……太后娘娘……起驾回宫了。”
沈砺没有任何反应。摩挲龙纹的手指甚至未曾停顿。
福禄继续道:“娘娘出偏殿时,心情……似乎极好。路过殿前新开的晚棠花圃,还特意驻足赏玩了一小会儿,说花色明艳,正合了佛前供养的清雅心意。” 这看似平常的闲话,却是在复述太后当时的心境——大获全胜后的悠哉闲适。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微:“另外……偏殿里的线香和佛堂前的莲瓣纹鎏金香炉……奴才已命人原样未动……只是
沈砺摩挲的手指终于停下。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并未看向福禄,而是越过他,投向窗外那似乎依旧回荡着某种优雅檀香的虚空,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
心语:赏花?礼佛?很好……好极了!看来您老人家……果然‘安心’得很!用朕的刀杀了人,还能心安理得地用死敌的血去供你的花,烧你的香!这份道行……朕当真……自愧不如。
“嗯。” 沈砺终于淡淡应了一声,那声音平静得像枯井死水,“知道了。下去吧。”
福禄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又隐隐悬着另一块更大的,不敢再多言,躬身告退。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沈砺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团脏污的布包像一块巨大的污迹,深深烙在他的视线里。他猛地伸出手,却不是拿那块布,而是一把抓起那封染着秦相污血的“泣血书”!
那滚烫又冰冷的血书绢帛在他修长有力的指间被揉皱、挤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森冷的白。血书的边缘紧紧贴着他拇指上那枚象征无上皇权的蟠龙墨玉扳指。扳指冰凉的触感和他指腹下血书粘腻滚烫的质感形成诡异的反差。
心语:好一个‘安心礼佛’!好一个‘孽债自消’!秦蓁蓁的血还没冷透,林沐的骨头还没烂尽!你‘安心’的是借朕之手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消的是秦家外戚倾轧的孽债!却把这所有的杀伐因果、腥风血雨,都披上了一层堂皇的佛光袈裟!
那团裹着天星草尸骸的粗布,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指向最终的诱饵。是它让秦蓁蓁在临死前被彻底摧毁了心智,也是它,间接将秦相引上了皇帝脚下的绝路,逼得他献上这耻辱卑微的“血书”求情!
皇帝握着血书的手猛地收紧!那张曾被秦弘毅视为救命稻草的绢帛,在他掌心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撕裂闷响!
“哼!”沈砺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到极致的轻哼。松开手,任由那皱巴巴、边缘已经有些撕裂的染血帛书飘落回桌面,如同弃履。
他没有再看那废后的丝帕或污布一眼。缓缓起身,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一道冰冷而压迫的暗影。
他踱步至殿中那盏巨大的青铜错金银蟠螭纹长信宫灯前。火焰在精致的灯罩内跳动着,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他伸出手,用两根指头,捻起灯罩旁白玉托盘上的一小撮新添的、还未曾用过的上好安神檀香末。
香料细腻,触手生温,散发着令人宁神的淡雅香气。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指间那一点香屑,目光深如寒渊。
心语:礼佛?安心?供香?……呵,老太婆,你真当朕是个瞎子吗?你那慈悲法相下捻的,难道是这上等的檀香屑?不!你捻的分明是……
沈砺的指腹缓缓搓动,将那一小撮细腻的香屑捻碎、研磨!
心语:……是那株假的、被生生碾碎的天星草残骸!是那块用来传递‘死讯’的血污粗布!是林沐口鼻里的‘新死’痕迹!是秦蓁蓁喷在金砖上的心头热血!是秦弘毅跪在雪地上的膝盖磨破的血肉!是你……精心布下、最终引来这场血腥风暴的——每一条引线的灰烬!
那香屑被捻得更加细碎,无声地洒落在托盘上。
殿内,只有宫灯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沈砺缓缓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香屑微热的粉末感。他转过身,幽深的眸子如同吸纳了所有光线的寒潭,再次落在那张混乱的案头。
他凝视着那团刺目的污血粗布,那撕裂染血的帛书,那方带血的丝帕。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冷宫砖地上秦蓁蓁彻底熄灭的眼神,看到了秦弘毅瘫软呕血的丑态……也看到了太后离去时,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深藏功与名的“慈悲”笑意。
心语:未燃尽的线香?佛前的灰痕?那是你留在现场的得意符咒吧?是你留给朕的挑衅,让朕知道,这场局里每一滴血都经过了你指尖的温度!你想告诉朕,佛堂里的香灰能画线能传信,更能……将一切痕迹烧成灰烬!让朕想抓,都无从抓起!
一股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灼热气息在萧珩胸腔里疯狂冲撞,寻找着爆发的出口!
可他脸上,却缓缓露出了一个极淡、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温顺意味的笑容。这笑容如同覆盖在万年冰川上的一层薄薄的新雪,美丽,却散发着致命的寒气。
心语:不抓。朕……不抓那点余灰。既然你喜欢玩火……喜欢看朕替你执刀,替你焚尽阻碍……那这场戏,就还没完。
他心中默念着太后刚才离开时那几句如同佛偈般“开解”他怒气的话:
“前缘皆忘”——是要他忘了秦蓁蓁和林沐?还是忘了自己被当成刀耍的屈辱?
“孽债自消”——是消了秦家的债?还是消了她自己手上沾的杀孽? “清净自来”——她要的清净是什么?一个再无强势皇后也无权势外戚的“清净”后宫?一个任由她这只蛰伏的食骨老狐继续盘踞其间的“清净”?
沈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案头一角——那个由太后身边老嬷嬷送来的、传递了致命真相的普通青色信封。
他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如同触摸什么极其不洁之物,但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掌控力,将那小小的信封轻轻拈起。
指腹间传来信封纸张粗糙冰冷的触感。没有署名,没有印鉴,只有一层早已被挑开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蜡密封痕迹。
皇帝捏着这个轻飘飘却又重逾万钧的信封,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嘲讽,似了然,更似宣告!
心语:清净?呵呵呵呵……好!你要清净……朕就给你清净!一场火焚所有、寸草不生的……大清净!老东西,你以为佛堂是你最后的避风港?错了!那将是朕给你选定的……最终灰飞烟灭的焚炉!你要用香灰画线?朕就用你供佛的香炉……焚尽你!
这念头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他脑中炸响!胸腔中那团灼热的戾气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冰冷的谋算下被淬炼得更加纯粹而致命!如同冰山内部被极限压缩到变形的、燃烧着的地火!
他捏着信封的手指缓缓收紧,力道控制得极精妙,既足以让它变形,又绝不会损毁其存在。
然后,他轻轻一松手。
那青色的信封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尘埃,无声无息地飘落回冰冷的紫檀案面,落在了那片刺目的血污粗布旁边。
一封带来死亡真相的信,一件传递死亡假象的布。
它们就这样无声地并置着,如同刚刚完成了一场献祭仪式的圣物与祭品。而这仪式的幕后主祭(太后)已然在佛前“安心”,而被迫成为主祭之刀甚至部分祭品的皇帝,此刻凝视着它们,眼神沉寂如万丈冰潭。
空气里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弦被绷紧到了极限。
殿门外,冬夜的风呜咽着,带来远处几声更鼓的沉闷回响。
一场更冰冷、更残酷、也更无形的厮杀,已在这死寂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拉开了序幕!皇帝与太后之间那道薄如蝉翼、名为“孝道”与“母子情分”的面纱,虽尚未撕裂,却已被血浸透!只待一个引子——或是一场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