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御书房里那份腥风血雨的京察奏章上墨迹未干,皇帝踏进慈宁宫院门时衣袍边缘仿佛还凝着朝堂上未散的血气。

殿内焚着清苦的甘松香,却压不住那股朽木沉檀般的、属于漫长岁月浸润在权力巅峰独有的气息。太后正倚在铺着厚厚锦缎的暖炕上,微阖着眼。小宫女跪在脚踏上轻轻替她捶腿,动作放得不能再轻,连呼吸都屏着。

沈砺的到来让殿内本就低徊的空气更沉了几分。他并未让通报,径直走了进去,脚步落在波斯进贡的厚织软毯上,无声,却带着一种压碎万物的重量。

“皇帝来了?”太后眼也未睁,声音平缓,像一汪古井无波的水,“哀家听闻,今日朝堂上……动静不小。几个言官,就这么处置了?”

沈砺撩起衣摆,在距离暖炕几步远的一张檀木圈椅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既不解释前因后果,也不谈处置是否得当,只用那双深邃无底的眸子直视着依旧闭目的太后。

“母后为朕执掌六宫多年,劳苦功高。”他开口,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这些微末琐碎事,今后不敢再劳母后烦心。”

这话乍听是体贴,细品却如冷锋割肉。太后那几根保养得宜、抚在小宫女臂上的手指,极轻微地蜷了一下。

她终于缓缓睁开眼。那双历经数十年宫闱风云的眼睛,浑浊是表象,锐利是内质。她看着自己一手扶持登基的儿子,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已覆满寒霜的帝王面庞,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辨不出意味的弧度。

“哀家老了,”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目光却像是穿透沈砺的脸,落在他身后无形的虚空里,“这偌大禁宫,人心诡谲,哀家这双老眼,不过是能多看顾着些……皇家血脉周全罢了。尤其是那腹中的……”

“母后。”沈砺的声音不高,却像金铁交击,瞬间截断了太后后面的话语。他身体前倾寸许,冰冷的压迫感骤然笼罩向暖炕的方向。

他声音压得更低,森寒如铁:“儿臣知道您苦心。儿臣只是觉得,有的事,母后看得太‘全’,‘全’到连琼华殿一个奉茶宫女何时沏了一杯新茶、水温几何、放了几片叶……都能知晓得清清楚楚。”

这话语带着寒气,直刺入心脏!小宫女捶腿的动作僵在原地,脸色刷白。

太后脸上的那丝弧度终于彻底消失了。一丝极快的阴翳在她浑浊眼底掠过。琼华殿的动静……他竟然知道她安插了耳报神!不仅知道,而且将这桩隐密直接点破在她面前!

这是一种极其强硬又极其冷酷的警告!

沈砺盯着太后骤变的脸色,眼神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沉静。他身体向后,重新靠在椅背上,姿态仿佛放得松弛了些许,吐出的字却更重:

“您操劳了大半辈子,这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臣实不忍再污了您的视听。不若静心礼佛,安养天年。至于皇嗣安危……”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敲在慈宁宫的心跳上,“自有朕与琼华殿上下,百死护其周全。”

“百死护其周全”六字,被他平铺直叙地吐出,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铿锵杀气!殿内香炉里燃着的甘松香无声地劈啪爆了个极小的火星。

太后放在锦被上的手攥紧了,保养精良的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软肉里。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深深地、沉沉地吸了口那带着苦涩药香的冷空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似乎只剩下疲惫的浑浊。

“皇帝既然……都已安排妥当,”她的声音像磨损的丝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哀家……自然安心了。”她重新阖上眼,仿佛这一瞬的交锋耗尽了所有力气,“去吧,莫要耽误了你的国事。”

沈砺站起身,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对着暖炕方向,行了一个标准而冰冷的礼:

“儿臣告退,母后……好生歇息。”

那道明黄色的高大身影转身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捶腿的小宫女早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良久,闭目的太后猛地挥开了锦被!枯瘦的手背狠狠拍在炕几上!

“反了!反了天了!”她低哑的嘶吼从齿缝中迸出,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珠里射出淬毒的寒光,“为了个妖媚惑主的贱婢!为了个连影子都还没见着的野种!哀家是他生母!哀家扶持他登位!他竟敢用这等口吻!竟敢……”

愤怒的咆哮戛然而止。她急促地喘息着,猛地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回引枕里。

因为那双冰冷的帝王之眼,那警告的话语还在殿内回荡:百死护其周全。

那是真敢啊!为了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骨血,他真敢豁出一切。连她这生母的面子、里子,都被当众撕下来踩在地上!再往前一步……只怕就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彻底撕破脸皮、母子相残的绝境!

浓重的寒意和刻骨的无力感,终是彻彻底底吞噬了这位垂暮老人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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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琼华殿深处佛堂。

香烛缭绕,青烟如幔。紫檀佛案上一卷摊开的《法华经》泛着古朴黄光。

江挽心盘膝坐在黄缎蒲团上,姿态温顺虔诚。那只包裹着细纱布的右手,稳稳悬在经卷之上,并未落下。

她的对面,太后身边那位心腹老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垂手侍立。老嬷嬷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意,说话的语气却沉得像压在心头的砖:

“……太后娘娘实在是挂心小皇嗣。想着宫中多事,人心浮躁,特意请高僧开过光的《法华经》在此。娘娘嘱托,盼着昭仪娘娘您每日心诚手快——”她特意咬重了“手快”二字,浑浊的老眼不动声色地扫过沈知微那缠着纱布的右手,“——虔诚抄录一篇,为皇嗣祈福,为皇家消灾。也算是一番心意,更可为将来……”

这哪里是祈福,分明是催命符!手快?那只被滚烫茶水浇燎过、红肿堪堪消褪的右手,“快”得了吗?若是伤了手筋?若是动辄惊了胎气?在“为皇嗣祈福”这冠冕堂皇的大义下,谁敢说一句“不”?

玉溪站在沈知微身后,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都绞紧了。

沈知微却微微抬起脸,迎着老嬷嬷那双浑浊却锐利的审视眼神。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温柔顺从如同最无害的羔羊。仿佛那裹着纱布的手传来的隐隐刺痛并不存在。

“臣妾……深感太后娘娘……大慈大悲。”

她的声音清泠低柔,每一个字都落得轻缓,如同溪水滴落在岩石上,清晰平稳:

“此诚为无上福缘,臣妾铭记于心……一字一句,倾尽心力,亲笔恭录,不敢丝毫懈怠。”她的目光落在案头的经卷上,又缓缓移向自己那只悬着的手,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柔静到了极致、反而显出几分毛骨悚然的光芒,“纵使指染丹砂,腕断筋连……”她顿了顿,唇边那抹温柔笑意深了几分,如夜昙初绽,带着献祭般的圣洁与不容置疑的决绝,“亦不负……太后娘娘这份……‘厚望’。”

“亦不负”三字落音,佛堂内似乎连烛芯劈啪的微响都冻结了。

老嬷嬷脸上的恭敬笑意一点点僵住,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那里。她看着江挽心那平静无波、甚至称得上谦卑柔顺的神情,看着她那只悬在经卷之上、象征着承受的伤手,听着那字字清晰、饱含“深意”的话语……一股寒意,猛然从脚底直窜上她的天灵盖!

这哪里是应承抄经?这分明是在昭告——若她抄经出了半分差池,那必然是有人辜负了太后的“厚望”!那必然有人要对皇嗣的损伤……承担滔天罪责!那必然……有一柄由帝王惊怒锻造而成的铡刀,随时会落下!纵是太后慈宁宫,也难以承担其重!

琼华殿新主,已将那“百死护其周全”的砝码,稳稳端在了她的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