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裙裾上那几点已然发暗、粘稠如锈蚀铁片的血星,无声印证着宫门外已然冷却的杀戮。琼华殿内却无悲无喜,那浸染了安胎药苦涩清香的空气里,只沉淀着一种砭骨的沉静。
江挽心倚在榻上,那只包裹着细软纱布的手轻轻覆在小腹隆起的弧度之上,感受着掌心下那无声却日益坚实的生命脉动。纱帘厚重,隔开了外面的天光,却并未能阻断那无声无形的威压——一种由帝王怒焰与深沉愧疚交织而成的绝对力量,正以整个后宫为熔炉,轰轰烈烈地淬炼着一条通往权力顶点的路径。血与铁,是那阶梯最坚实的底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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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风暴远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皇帝雷霆手段杖毙三品言官许直方之事,如同在滚油中砸入了巨冰,炸开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死寂,继而便是海啸般汹涌的反噬。清流们引为奇耻,饱学鸿儒痛斥帝王失道,各色弹章如雪片般飞入紫宸宫。
弹劾奏章的内容,却悄然转换了矛头。不再是含沙射影沈氏庶女身份,也不再纠葛沈家那场微末的科场风波。一道道笔锋凌厉的奏章,所痛陈者,皆是:
“帝王因私废公,擅动中旨,诛杀言路大臣,此乃亡国之兆!”
“许直方虽有狂狷之失,然罪不至死,陛下受内宠蛊惑,一意孤行,伤朝廷之元气,寒天下士子之心!”
“妖星荧惑,祸乱宫闱,皇嗣未降,便已生如此血光。陛下,当亲贤臣,远嬖幸,正本清源,以安天下!”
他们将帝王的震怒视为昏聩,将那场血腥的终结归咎于“惑于嬖幸”。他们以更激烈、更凛然、更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姿态,试图将沈知微——这个腹内尚未降世便已搅动朝纲的“祸水”——钉死在那根耻辱柱上。
然而,他们低估了那日琼华殿中险些失去骨血的帝心,更低估了那份愧疚在帝王心中煅烧出的冰冷决心。
紫宸宫高踞于重重殿宇之上,此刻却弥漫着比琼华殿更甚的低气压。巨大的龙案前,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几乎能掩埋皇帝的膝盖。沈砺的目光落在一份言辞最为激烈、署名十数位台谏重臣的联名奏章上,手指在那“妖星荧惑”四字下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深陷的指痕。
他眼底的猩红早已褪去,沉淀下来的是深海玄冰般的刺骨森寒。这些人……他们以为用“亡国”、“昏聩”的大帽子压下来,就能逼他后退半步?就能用所谓的“大义”将他置于天下公议的火焰上炙烤?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君王被逼成一个连妻儿都无法护住的懦夫?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薄唇间溢出。
“福禄,”他声音不高,却似重锤击打金石,“礼部上月议的‘京察’,草案何在?”
福禄心头一凛,如坠冰窟!京察……那可是针对三品以下京官、关乎官帽去留、足以搅动半朝风云的大事!他几乎不敢深想,颤抖着捧上一个朱漆描金的厚厚匣子。
沈砺看也未看匣中那耗费吏部众多时日心力拟就的草案。他的手指点在那摊开的弹劾奏章之上,指尖正落在那几个跳得最凶、言辞最恶毒的联名者名字上。
“朕阅京察所报吏治诸多弊情,深感忧虑。国政要津,岂容尸位素餐、公报私仇之辈久踞?”他声音平静,字字却如惊雷,“念在京察未毕,法有所疏,朕不欲过度株连。然,”他微微一顿,指尖在那几个名字上狠狠一摁,“张珩、刘兆文、魏元辅……此数人,身居清要之职,不思忠君体国,反以虚词惑众,结党营私,攻讦君父,煽动朝野,其心可诛!着即削去一切职衔、功名,褫夺章服,永不录用。族人子弟,三代之内不得科举晋身!”
“另外,”他目光漠然地扫过那份联名奏章最后的几排名字,“凡联署于此折上者,皆降一级调外任用,以示薄惩。”
没有审问,没有驳辩,只有冰冷的旨意,如天罚骤降!直接釜底抽薪,将他们赖以立足的身份、引以为傲的清名、以及整个家族数十上百年的政治基业,连根拔起、碾作尘土!
“陛下三思!”王德海惊恐之下几乎失声跪倒,“如此雷霆手段,恐……恐物议如沸,伤及陛下圣德啊!”
“物议?”沈砺猛地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眸里,终于翻腾起压抑许久的暴戾漩涡,“朕的圣德,不需要靠容忍一群构陷朕的骨肉、逼迫朕的妻儿、几令朕痛失爱子的国之蛀虫来维系!”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戾气,“传旨!谁再多言,便去诏狱里,与那姓许的‘直臣’作伴,试试朕的‘昏聩’与‘暴虐’!”
旨意传出,整个朝堂仿佛被投入了冰封的深渊。那些联名的官员,昨日还在慷慨陈词、视死如归,今日便如遭雷殛,面无人色地被内侍剥去官帽袍服,木偶般被驱离宫门。削籍,革功名,三代禁考!这对以科举起家、视家族荣耀高于一切的文官而言,简直是比死还要残酷的刑罚!所有的凛然正气,所有的“士可杀不可辱”,在真正触及核心利益、连带家族前程尽毁之时,都化作了彻骨的恐惧与无言的颤抖。那被扫落尘埃的沉重官帽撞击金砖之声,成了此刻最凄厉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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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动静,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沉地压下来。各宫的消息往来,陡然沉寂了许多。琼华殿仿佛成了禁区,却又被无形的帝王威势笼罩得异常安全。
江挽心的膳食被小心调换着,据说陛下亲自过问了食谱,增删滋补之物;御药房的供药单上原本寻常的几位妃嫔份例,不动声色地被更名贵的药材替代——理由是琼华殿昭仪娘娘安胎所需,余药溢出“恩赏”后宫,实则宫中有眼睛的都明白,那是帝王在不动声色地用份例的增减衡量着忠诚与疏离。
关雎宫西侧那片临水的空地,几株虬枝盘曲、姿态苍古的老梅树正被内务府最老道的花匠指挥着小心移栽入穴。泥土的腥气与梅花清冽的冷香交织着弥漫开。江挽心被簇拥着裹在厚重的白狐裘里,由宫女搀扶着,远远看着这一切。雪后初霁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她苍白的面容在毛茸茸的领边显得愈发纤弱,受伤的右手被玉溪小心地用软绸系住,安稳地放在暖笼上。阳光在她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如同一个精心雕琢的琉璃人偶。她静静地望着,眼神安静,无悲无喜,唯有那份刻骨的苍白,成为此刻无声胜有声的最凄怆控诉。
远远的宫道上,几个身份敏感的妃嫔,或许是被那新栽的梅树引动好奇,亦或是想探听点什么风声,结伴而行。行至半道,她们的目光撞见了那水岸边裹着狐裘、形销骨立的身影,以及那双缠裹着显眼纱布的手。江挽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循着目光微微侧首望来。
一瞬间,那几个身着华服、佩戴珠翠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齐齐顿住了脚步!她们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冻结,继而化为难以掩饰的仓惶与惊惧!新入宫的年轻贵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江挽心并未言语,也并未做出任何含怨或指控的姿态,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们。眼底一片澄澈平静,似乎什么都没蕴含,又似乎蕴含了太多太多冰冷沉重的、无法言说也无法承受的东西——那水岸边孑然的身影,那白裘中的憔悴脆弱,那包扎刺眼的手……无一处不是活生生的证据,在无声地昭示着:任何针对她或她腹中骨血的“非议”,都将招致那位陛下不惜玉石俱焚的滔天怒火!连根拔起,不留余地!
那一霎的对视,如同最冷的寒风刮过心头。年轻的贵人猛地低下头,脸色惨白。为首的贤妃脸色僵了僵,勉强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遥遥向着水岸方向微微屈膝福了一福,便再不敢多看一眼,几乎是逃也似地,拉着同伴匆匆调转方向,沿着原路疾步退走了。仿佛再多停留一刻,她们身上沾染的、可能来自家族或派系的、那点微末的议论气息,就会引来那高坐云端、冰冷注视的帝王目光。
江挽心缓缓收回视线,目光再次落回那些被小心栽下的梅树上。冬阳透过嶙峋的枝干,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她微微垂下眼睑,密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也恰好遮住了眸底深处那一掠而过的、冰冷而坚韧的光。
陛下亲笔御批的“恪守本分,静待皇嗣降诞”几字,已如同镌刻在每一级宫墙之上的铁律。此刻,这无声的对峙里,昭示着另一种更深层、也更凛然的铁律——妄议她沈知微与其腹中皇嗣者,便是妄议圣意!便是自绝于君王之前!
琼华殿通往皇后宝座的天梯,已在九幽雷霆与万钧血泪的交织之下,悄然初具雏形。每一步台阶,都由帝王那焚心蚀骨的愧疚和他对血脉延续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浇铸而成,坚硬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