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云坐着软轿抵达时,殿内已是珠光宝气,暗香浮动。皇后端坐于正殿凤座之上,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龙四凤冠,仪态端庄,面带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下首左右两侧,早已坐满了前来“叙话”的妃嫔:有育有大公主的娴妃,出身武将世家的德妃,新晋得宠却无所出的如妃,还有几位位份稍低却心思深沉的贵人、才人。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刚踏入殿门的江挽云身上。
那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有毫不掩饰的嫉妒,更有如芒刺在背的怨恨和冰冷的算计。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几度。
江挽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腹中的些微不适(或许是紧张所致),面上却挂起一丝温顺又略带怯生的笑容,在宫女的搀扶下,款步上前,对着凤座盈盈下拜:“臣妾江挽云,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姿态之标准,声音之恭顺,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后嘴角噙着的笑容深了一分,目光在她明显被加厚软垫铺垫过的腰腹间停留片刻,才温和开口:“快起来吧。锦贵人怀着龙胎,身子金贵,不必行此大礼。赐座,赐茶。”
“谢皇后娘娘恩典。”江挽云柔声谢过,在宫人搬来的靠近皇后下首的锦凳上,只坐了半边身子,依旧是那副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样子。
宫女奉上茶水。江挽云谢过,却只沾了沾唇,并不饮下。
“锦贵人身孕也有四个多月了,看着气色倒好。”皇后语气关切,如同闲话家常,“本宫听闻陛下待你极是上心,事事周全。这是你的福气,也是龙胎的福气。”这话听似夸奖,实则是将江挽云高高架在了火上,暗示她独占圣宠。
“回娘娘,”江挽云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臣妾惶恐,全赖陛下隆恩庇佑,皇后娘娘体恤关怀,太医们精心照料,才略安稳些。臣妾只盼能为陛下和娘娘分忧,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她将功劳尽数推到皇帝、皇后和太医身上,姿态放得极低。
这时,坐在德妃下首的如妃轻笑一声,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刻薄:“锦贵人说笑了。如今谁人不知陛下将你看得眼珠子似的?听说就连朝露殿外都密麻麻围了几重铁桶似的侍卫,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这般阵仗,咱们姐妹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锦贵人可是金贵人儿,自然要多加小心,万一磕着碰着……呵呵。”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更是一滞。不少妃嫔眼中都露出嫉恨之色。
娴妃也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腕上的玉镯,悠悠开口:“听闻锦贵人每日用度远超皇贵妃旧例,珍馐美馔,绫罗绸缎流水般送进去。想当年,本宫怀着大公主时,可没这般殊荣。如今想来,竟是本宫没赶上好时候,也……没锦贵人这般的好福气。”她特意将“皇贵妃”和“当年”加重语气,暗指江挽云不知分寸,僭越了身份,享用了本不属于她的尊荣。
这些夹枪带棒的试探和讽刺,如同一根根绵里藏针,悄无声息地扎向苏晚棠。福禄安排在苏晚棠身后的心腹宫女锦书紧张得手心冒汗。
面对这明褒暗贬、夹枪带棒的围攻,江挽云脸上的怯懦似乎更深了些,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丝毫气恼或争辩的意思。她缓缓抬头,目光清澈地扫过说话的二妃,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声音轻软,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茫然和无助:
“如妃姐姐、娴妃娘娘说的是。臣妾年幼,初入宫廷,见识浅薄,不懂规矩礼制。陛下怜惜龙胎,多派了些人看护,多赏了些东西,皆因臣妾愚笨,不懂如何照料自己和腹中孩儿,惹得陛下费心劳力。”她微微一顿,眼眶竟微微泛红,带着一丝惶恐和深深的歉意,望向端坐凤座的皇后,“皇后娘娘在上,臣妾恳请娘娘做主。陛下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实在不该再为臣妾这些小事分神。臣妾……臣妾笨拙,辜负了陛下与娘娘的期望,还劳娘娘与诸位姐姐替臣妾忧心,臣妾心中实在难安……若是……若是惹得后宫姐妹因臣妾而生出误会与嫌隙,更是臣妾的罪过……”
说到后面,她声音已微微哽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仿佛一只被群起攻之却无力还手、只知惶恐认错的小白兔。她并非软弱,只是深知在这深宫,尤其在她有孕的情况下,示弱有时比强硬更有力量。她要将“乖巧、无助、识大体”这张牌,打到极致。
这含泪认错、惶恐不安的姿态,尤其那句“惹陛下分神”、“惹姐妹们生出嫌隙”,瞬间将皇后放在了难坐的位置。
皇后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这江挽云,好一招以退为进!她那番看似认错、实则点明她得宠是因为“龙胎珍贵、皇帝重视、她自己笨拙无奈”的话,让皇后若再纵容如妃、娴妃继续刁难,便显得是她在纵容后宫倾轧、给皇帝添堵,更坐实了她这个皇后未能妥善管理后宫、平衡妃嫔关系导致嫌隙的罪过!
殿内几位原本也想跟着讽刺两句的低位嫔妃,此刻也噤了声,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德妃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武将之女的直率,眼神却锐利如鹰:“锦贵人倒也不必如此自责。陛下看重龙嗣,天经地义。只是不知锦贵人这般小心翼翼的娇贵身子,可禁得住日后十月怀胎的辛劳?本宫听说,胎儿愈大,反易娇气,需得多走动活动筋骨才好生产。锦贵人日日拘在那朝露殿里,被裹得密不透风,万一生产时力气不济……”
这话比之前的冷嘲热讽更毒辣三分!表面上是在关心,实则直指江挽云可能因过度保护而导致难产!这是宫中女子最深的恐惧。德妃这话,便是要在这心头上扎一根刺,更可能种下一颗怀疑恐惧的种子。
江挽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护紧了小腹,脸上那强装的平静终于被一丝真切的恐惧冲垮,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看着甚是可怜。她似乎被这恶毒的“语言”吓住了,嘴唇微颤,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无声地划过白皙的面颊,砸在衣襟上。
一直沉默旁观的皇后,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德妃这番诛心之论,恰到好处。眼看江挽云心神失守,皇后便适时端起架子,似要充当和事佬:
“好了好了,德妃妹妹也是关心则乱。锦贵人莫怕,本宫……”
“关心则乱?!”
一个冰冷彻骨、饱含雷霆震怒的声音骤然炸响在凤仪宫殿门口,如同九天惊雷,劈得满殿喧哗瞬间死寂!
众人惊骇转头,只见一身明黄龙袍的萧珩不知何时已阴沉着脸站在殿门处,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地狱修罗降临。他显然来得匆忙,额角甚至还有几缕因快速行走而被风吹散的碎发。那双平日深邃幽沉的凤眸此刻燃着骇人的怒火,如同最冷的玄冰包裹着最烈的岩浆,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地剐在方才说话的德妃脸上!而当他看到苏晚棠苍白落泪、摇摇欲坠的模样时,那怒意瞬间暴涨十倍!
“谁给你的狗胆,敢诅咒朕的龙嗣?!德妃?”沈砺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向德妃,砸得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陛……陛下……”德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
沈砺却根本不看她,视线在殿内扫过,如寒流过境,冻得众人头皮发麻。最后,他死死盯住凤座上的皇后,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腥气的冷笑:“皇后,好一个‘姐妹叙话、叙叙家常’!这就是你给朕管的六宫安宁?让一群妒妇围着朕怀着身孕的爱妃肆意欺凌,口出恶言诅咒朕的皇儿?!你们是当朕死了吗?!!!”
最后一句怒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殿梁都在嗡嗡作响。满殿妃嫔无不魂飞魄散,哗啦啦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砺大步流星走进殿内,所过之处,无人敢抬头。他径直走到小脸惨白、泪痕未干的江挽云面前,所有的怒火在触及她含泪双眸的瞬间化为令人心悸的心疼和后怕。他弯下腰,无视殿内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伸出双臂,极其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强势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挽儿,别怕,朕来了。”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是截然不同的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江挽云猝不及防落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嗅到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所有的委屈和刚才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发出压抑的呜咽:“陛下……臣妾怕……”
这一声“怕”,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彻底点燃了沈砺心中滔天的怒火和毁天灭地的保护欲!
“不怕,有朕在,谁也伤不了你们!”他抱着她,如同抱着稀世珍宝,抬头看向满殿噤若寒蝉的妃嫔和面色煞白的皇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和冰冷决绝。
“传朕旨意”
沈砺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死寂的凤仪宫中如同雷霆炸响:
“德妃周氏,心肠歹毒,诅咒龙裔,罪无可赦!即刻褫夺封号,降为答应!打入冷宫思过,非朕旨意,永世不得出!”
“不——陛下饶命!臣妾冤枉啊!”德妃(不,此刻已是周答应)面无人色,哭喊求饶,被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凄厉的叫声在殿外回荡。
这一处置,快准狠,毫不留情!一个出身武将世家的四妃之一,只因一句诛心之言,瞬间沦为泥尘!满殿妃嫔无不瑟瑟发抖,方才附和或嘲笑过江挽云的,此刻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萧珩的目光如同寒冰利刃,扫过刚刚出言讽刺的如妃和娴妃。如妃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娴妃虽勉强维持仪态,但鬓角已被冷汗浸湿。
“如妃,言语无状,妄议宫闱,罚俸一年,禁足长春宫三月,抄录《女戒》《女训》各三百遍!”
“娴妃,失于稳重,口舌是非,罚俸半年,于宫中反省!”
“谢陛下隆恩……”如妃和娴妃惨白着脸叩谢圣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们心知肚明,这已是皇帝看在她们多年侍奉、略有根基且育有皇女的份上从轻发落。方才若说的再重一点,恐怕就步了德妃的后尘!
处置完这两个出头鸟,沈砺抱着怀中依旧微微啜泣的江挽云,冰冷的目光最后定格在端坐凤座之上、努力维持端庄实则面色青白交加的皇后脸上。
“皇后!”沈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失望和冷酷,“你统领六宫,责在平衡!然今日,朕却亲眼目睹这凤仪宫中,发生此等构陷欺凌、口出诅咒之恶行!朕的爱妃怀着朕的骨血,跪在你这凤座之下孤立无援,泪湿衣襟!皇后,你的规矩就是这样定的?你的体恤就是这样做的?!你这‘安宁祥和’的六宫,就是这样给朕打理的?!”
一连串的质问,句句诛心,直接将这“后宫不宁”的责任狠狠砸在了皇后的头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得皇后摇摇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