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洒在山道上,倒也驱散了些许寒意。
秦野一早就张罗着出门赶集,他换上了唯一一件像样的粗布短袄,背上装满猎物的布袋,扭头看向屋里安静坐着的苏念:“要一起去吗?”
苏念一怔,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自从上次匆忙的去了一趟镇上,她就再也没去过山下的集市,甚至自从被掳入黑水村后,很少踏出村头一步。可这几日,秦野的举动却一如既往地耐心而温吞,从不强迫,却总在无声中给她退路与选择。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嗯。”
秦野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去灶房提了壶温水,又找出一个旧斗篷来递给她:“风大,你身子还虚,裹紧些。”
苏念接过来时,那斗篷明显是他的旧物,布料粗厚、袖口磨损,但仍带着几分洗净后的草木清香。她心头一暖,低声道:“谢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秦野走在前头,步子不疾不徐,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怕她摔了。苏念拢紧斗篷,努力跟上,鞋底在石路上磨出微微的响声。
山路蜿蜒,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听到远处人声鼎沸。
镇集设在山脚处的一块开阔地上,来来往往的百姓摩肩接踵,吆喝声、鸡鸣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成一片,热闹喧嚣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念一脚踏入集市,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惶然地扫视四周。
人群太密,她有些怕了。
秦野察觉她的僵硬,伸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别怕,我在。”
苏念怔了怔,抬头看他。
男人皮肤黝黑,五官棱角分明,在市井之中格外惹眼,却不似那些横眉竖眼的粗汉,反倒一身沉稳冷静。苏念忽然有些恍惚,在这样热闹的场景中,他反倒成了她最可靠的依靠。
她悄悄靠近了些,手指紧攥着斗篷的边角。
秦野背着满袋猎物带她走过肉摊、菜摊、绣品铺子,最终来到熟识的猎货铺子前。他将山中猎得的野兔、山鸡、野鹿肉一一交上。
掌柜姓李,是个眼光精明的中年人,打量人的本事比秤杆还准,一眼就能看出货值几何。
“哟,秦兄弟来了!”李掌柜满脸笑意,搓着手迎上前,“秦兄弟这手艺越发精了!今天带的这批货不错啊!这野鹿肉今年可是头一份,这鹿腿筋道肥美,价高些没问题!”
秦野“嗯”了一声,将几只猎物一一卸下,摆在铺前的木架上。鹿肉红润结实,兔皮雪白柔软,一看就是好货。
李掌柜很快估了个数,掏出秤来称重:“你这鹿,今年头一份,皮子割下来还能制袍子,肉我收了,皮再加你一两,如何?”
秦野点头:“行。”
李掌柜乐呵呵地掏出钱袋,数了足足三两二十文,递给他。
秦野很自然地从猎铺掌柜手里接过银子,直接塞进她袖口的布包里,一脸理所当然。
苏念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小袋碎银就滚落在掌心。
温热的体温还留在布袋上,一股沉甸甸的重量从手心传到心口。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人这样对她——把挣来的钱毫无保留地交给她,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安静而笃定的信任。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秦野一眼。
男人依旧神情寡淡,似乎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他站在人潮涌动中,面色沉静,像座沉稳的山。
“……我拿着做什么?”她小声问。
“你爱买什么就买点。”秦野垂着眼,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
李掌柜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笑道:“秦兄弟,以前你卖货,可是连一个子儿都恨不得藏到裤脚缝里的,今儿咋这么大方?这位姑娘是……你家娘子?”
苏念脸颊一红,低头不敢应声。
秦野倒也不辩,只是垂眸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得出奇:“饿不饿?买点吃的。”
他带她穿过集市主道,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口有个炸饼摊,小炉上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苏念悄悄咽了口唾沫。
她已经很久没闻过这样热腾腾的街边香味了。
秦野买了两个热饼,一人一个。饼皮酥脆,内里裹着豆馅,甜而不腻。苏念接过来时,热气扑在掌心,竟让她眼睛一热。
她低头咬了一口,馅料带着熟悉的甜味,像是小时候每年冬日庙会上才能吃到的点心,一瞬间,那些早已散去的记忆纷至沓来。
秦野见她吃得香,嘴角竟不自觉弯了弯。
他不擅言语,却悄悄记下她上次多看了一眼的摊位,今天来集市便特意绕路找了过来。
苏念吃得慢,小口咬着热饼,眼角扫过街边绣品铺,不禁停下了脚步。
那些摊上挂着的绣帕、香囊、荷包色彩艳丽,却做工粗糙。她不由自主靠近几步,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针脚,眉头微皱。
“这些……也能卖?”
她声音轻极了,却仍被身后的秦野听了个正着。
“你会绣这个?”他问。
苏念一愣,轻轻“嗯”了声。
“想试试拿去卖?”
她怔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他:“你说……我?”
“你手巧。”他低声道,“肯定比她们绣得好。”
苏念心头震了震。
从前在苏府,她学女红、学规矩,但从没人在意她真正擅长什么。绣得好是应当,绣不好便是失礼丢人。而如今,在这喧闹的集市、破旧的山村,却有个粗衣猎户,认真地看着她说:“你能行。”
这一刻,她的心像被什么轻轻叩了一下。
苏念轻轻点头,眼睛里一点光悄悄亮了起来:“那……我试试。”
苏念轻轻咬唇,脚步有些拘谨地在布铺前停下。她挑了几块素净的棉布,又买了几枚颜色温润的线绒和绣针,最后犹豫了一会儿,还选了一副旧木制的绣框。
摊主是个和善的老婆婆,看她长得水灵,眼神里带着些关切:“小娘子手上这伤,是家暴的吧?”
苏念一怔,下意识将手藏在斗篷里,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秦野却冷不丁开口:“不是。”
声音不大,却带着种无法忽视的沉静和压迫。
老婆婆看了秦野一眼,似懂非懂地笑了笑,也没再问。
回去路上,苏念一直沉默,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袖中的碎银,心里乱七八糟,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你为什么……把所有银子都给我?”她终于还是问出口。
秦野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平淡:“你会用得好。”
“你不怕我拿着这些跑了?”
“你不会。”
苏念瞪大眼:“你凭什么这么信我?”
男人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低低道:“你第一次逃跑时……完全可以趁我睡得最沉的时候走。”
“你没有。”
苏念心头一震。
原来他早知道。
他知道她的试探、她的犹豫、她的一举一动,却从未拆穿。
她忽然觉得,这男人沉默得过分,却比任何人都要细致、温柔。不是用言语和甜言蜜语来哄她,而是用行动、用信任、用一种极慢极缓的方式,温柔地接住了她满身破碎的骄傲与戒备。
她低头笑了笑,声音轻得几乎要随风飘散:“秦野,谢谢你。”
秦野看着她笑的模样,耳根悄悄红了红,却只是“嗯”了一声。
这日清风朗朗,阳光不烈,苏念裹着旧斗篷站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里,忽然觉得自己像重新活了一遍。
而她的身边,站着那个不动声色,却用全力护住她尊严和自由的男人。
她轻轻攥紧袖中的碎银,悄悄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要为这个家,也为这个男人,绣出一点未来来。
——
回到小屋时,天已黑透。她回房点灯,坐在床边,将白日里买的布料、针线一样一样摊在膝上,指尖抚过那粗糙却熟悉的质地,眼神渐渐沉静下来。
她把手帕整整齐齐叠好,又取出一方素帛,慢慢绣上第一针。
灯火下,她纤细的手指一针一线地绣着,眼中倒映着火光,也映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与执念。
她想留在这里。
哪怕一切都还很苦、很冷、很陌生,但那个为她挡风的男人,那个愿意把所有都交到她手心里的人,让她第一次想要安下心,试着,开始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
夜很静,窗外风声渐歇,屋里灯火未熄。
苏念低头绣着香囊,忽然觉得,这一夜,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