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十七年冬,雪压宫墙三尺厚。
顾昭璃倚在坤宁宫暖阁的软榻上,指尖摩挲着今早萧盛亲手为她披上的狐裘,此刻却像捆着千万根细针,刺得她浑身发僵。
她刚要起身,雕花木门“轰”地被踹开,贴身侍女翡翠踉跄着撞进来:“娘娘,将军府……将军府满门都被皇上屠了……”
话未说完,翡翠的胸口便被御林军从后刺穿,温热的血溅在顾昭璃的月白裙裾上。
“只因为父亲屡立军功,功高震主,萧盛了杀我全家。”她不可置信地瘫软在地,抱住血泊中的翡翠。
自三年前,萧盛赐给她的安神汤里,她就该察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分明是西域的牵机草,慢性毒发时会让人浑身筋骨酥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自那碗安神汤,她已经大病了三年。
火势是从偏殿烧起来的,顾昭璃却浑身无力,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眼睁睁见漫天火光中,飞檐上的琉璃凤凰正滴着滚烫的金漆,像极了她凤冠上那只。
远处传来马蹄声,带着风雪的凛冽,她知道是萧砚辞来了——那个总在朝会时垂眸站在玉阶之下,目光却总在她行礼时匆匆掠过的摄政王。
“砰——”雕花门被玄色大氅扫开,萧砚辞腰间玉带坠着的麒麟佩撞在门框上,碎成两半。
他眼中倒映着熊熊烈火,却在看见廊下那抹身影时骤然凝固——顾昭璃的青丝已被火燎去大半,半张脸焦黑,唯有左眼角那颗泪痣还红得惊心,像朵开在废墟里的血梅。
“璃儿……”他喉间滚出破碎的低唤,踉跄着扑过来。
顾昭璃想告诉他,西角门的密道还能逃,想告诉他父亲留给她的兵符藏在妆匣夹层,可喉咙早已被浓烟灼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撕下大氅裹住自己,掌心按在她后背时,被烧得“嘶”地吸气。
萧砚辞猛然将她护在怀里,顾昭璃已然气若游丝,可即便如此,他仍固执地捧着她的脸,指腹颤抖着擦拭她眼角的血与泪,“别怕,我在。”
灵魂飘离躯体时,顾昭璃看见萧砚辞抱着她几乎焦黑的躯壳跪在雪地中,玄色衣袍上落满白霜,像座被风雪侵蚀的雕像。他的掌心反复摩挲着她左手无名指——那里戴着他送的翡翠指环,是她入宫当日,他以皇叔身份赐下的礼。
“萧盛若容不下你,皇叔便替你掀了这金銮殿。”他的声音比雪更冷,却在低头吻她焦黑的鬓发时,泪滴在她残破的脸颊上,洇出点点水痕。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照着坤宁宫废墟,顾昭璃的灵魂看见宫墙外有人拖来几具尸体——是她的兄长顾明修,铠甲还穿在身上,咽喉却被割开;父亲顾承泽的首级悬在长杆上,白发沾着未干的血,在风中摇晃。
而萧盛站在远处的观星台上,披着明黄龙袍,像在欣赏一场盛大的烟火。
“原来,从赐婚那日起,命运便已是定局。”顾昭璃的灵魂渐渐升空,望着雪地里萧砚辞颤抖的脊背,忽然想起13年前,和她一起在练武场被父亲训话,还不是“皇叔”的那个,唤她璃儿的萧砚辞。
那时,顾昭璃的父亲是二品大将军,也是当时还是恭亲王的萧砚辞的师傅,十七岁的萧砚辞总是一袭墨蓝色劲装,剑眉星目间含着淡淡笑意,手中长枪如游龙般灵动,他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刻,薄唇抿起时带着三分拒人千里的冷意,偏生鼻梁高挺秀直,将这份冷峻衬得恰到好处。
京城里早就传言,摄政王的容貌是上天的精心雕琢,既有震慑朝堂的威严,又有倾倒众生的风姿,日日与萧砚辞朝夕相伴的顾昭璃方才最清楚,那些传闻丝毫没有夸大 —— 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足以令人魂牵梦萦。
十三岁的顾昭璃懵懂中,也和众多京城贵女一样,倾慕着这个文韬武略都在众皇室子弟中出类拔萃的萧砚辞。
顾昭璃17岁那年,先皇驾崩,21岁的萧砚辞成了位高权重的摄政王,顾将军亦看中萧砚辞文韬武略,人品极佳,对女儿亦照拂有加,有意将顾昭璃许配给萧砚辞。
17岁的生辰宴后,顾昭璃红着脸问萧砚辞,"砚辞哥哥,"顾昭璃忽然压低声音,"父亲昨日问我...问我是否愿意..."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耳尖染上绯色。
萧砚辞目光柔和下来,伸手轻抚她的发丝,"我已经向顾将军提亲娶你。"
顾昭璃猛地抬头,眼中似有星辰闪烁:"真的?父亲答应了?"
"将军说..."萧砚辞正要回答,远处传来管家的呼喊声。
"小姐!王爷!老爷请你们立刻去正厅,宫里有圣旨到!"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萧砚辞自然地牵起顾昭璃的手:"走吧,别让将军久等。"
正厅内,顾将军一身戎装,神色凝重地站在香案前。
见两人进来,他的目光在女儿和爱徒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跪下接旨。"顾将军沉声道。
传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氏昭璃,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特册封为璃妃,即日入宫...钦此。"
顾昭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
她跪在地上,手指不自觉地掐入掌心,直到萧砚辞暗中握住她的手腕才惊醒。
"顾小姐,接旨吧。"太监将圣旨递到她面前。
顾昭璃抬头看向父亲,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顾将军面色铁青,却微微点头。
她又转向萧砚辞,只见他双目赤红,下颌紧绷,显然在极力克制情绪。
"臣女...领旨谢恩。"顾昭璃机械地叩首,接过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黄绢。
太监满意地点头离去后,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是顾将军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默:"昭璃,去收拾行装吧。宫中派来的轿子申时到。"
"父亲!"顾昭璃终于崩溃地哭出声,"女儿不愿入宫!女儿与砚辞哥哥已有婚约..."
"住口!"顾将军厉声喝止,"圣旨已下,岂容你任性!"
他的目光转向萧砚辞,声音低沉,"砚辞,你跟我来书房。"
萧砚辞站在原地未动,眼中风暴翻涌。
顾将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突然宣布的,着实连丞相都吃了一惊。"
他看向萧砚辞,眼中满是痛楚,"砚辞,为师...无能为力,皇上刚登基,想借小女牵制将军府兵权亦能理解。"
顾昭璃的眼泪无声滑落,她转向萧砚辞,却见他突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王爷!"顾将军喝道,"你要做什么?"
萧砚辞头也不回,"我去面见皇上!"
"站住!"顾将军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砚辞,皇上本就忌惮你才学过人,现在又成了对皇上威胁最大的摄政王,你可知抗旨不遵是什么罪名?不仅你会死,小女昭璃也会为你陪葬!眼下,保全顾家、保全昭璃,只能委屈了昭璃。"
萧砚辞浑身发抖,终于崩溃般跪倒在地,一拳砸向青石地面,指节顿时鲜血淋漓:"那要我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昭璃入宫?"
顾昭璃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砚辞哥哥,别这样..."
顾将军背过身去,声音沙哑:"昭璃,去准备吧。砚辞,你...送送她。"
申时将至,顾昭璃已换上了宫中送来的妃嫔服饰,一袭淡紫宫装衬得她肤若凝脂,却掩不住眼中的哀戚。
她独自来到府后的武场——这是她和萧砚辞一起练武的地方,此刻满树梨花如雪,却再无往日的欢愉。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顾昭璃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你还记得吗?我在这棵树下摔倒了,是你背我回去的。"
萧砚辞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手中紧握着一个锦盒,"记得。我以为你摔断了腿,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
顾昭璃转身,泪眼朦胧中看到萧砚辞手中之物:"这是什么?"
萧砚辞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翡翠指环,一枚刻着"璃"字,一枚刻着"辞"字:"本来打算下聘时送给你的..."他的声音哽咽,"现在,请你带走属于你的那枚。"
顾昭璃颤抖着拿过刻有"璃"字的翡翠指环,将它紧紧贴在胸前,"我会一直戴着它,直到..."
"不要说。"萧砚辞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不要说那个字。"
远处传来管家的呼唤声:"小姐,宫里的轿子到了!"
萧砚辞松开她,"臣萧砚辞,恭送璃妃娘娘。"
顾昭璃咬唇忍住泪水,转身向府门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崩溃,就会不顾一切地跑回他身边。
府门外,华丽的宫轿旁站着两列侍卫和宫女。
顾将军亲自将女儿送上轿子,低声道:"记住,从今以后,你首先是皇上的妃子,其次才是顾家的女儿。"
顾昭璃木然点头,轿帘放下的一瞬间,她终于忍不住从缝隙中回望,只见萧砚辞站在府门阴影处,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骨髓。
轿子缓缓抬起,顾昭璃终于无声痛哭,她不知道的是,萧砚辞在轿子转过街角后,一拳击碎了将军府门前的石狮,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如同他破碎的心。
三日后,萧砚辞接到调令,摄政王萧砚辞亲征前往北疆平叛。
临行前,顾将军将他叫到书房,递给他一封信:"这是昭璃托人送出来的。她说...要你好好活着。"
萧砚辞拆开信,里面只有一片干枯的梨花瓣、一个平安符和一行小字:"愿君平安,勿念。"
他将信纸按在胸口,向顾将军深深一拜。
北疆战事平息,金銮殿上,皇帝萧盛高坐龙椅,"皇叔平身。你为朕守疆拓土,功不可没,朕心甚慰,三日后宫中设宴,为萧将军接风洗尘,众爱卿务必出席。"
皇帝的声音传来,萧砚辞只能再次叩首谢恩。
宴会上,萧砚辞在皇帝下首入座。
酒过三巡,皇帝萧盛忽然笑道,"璃妃,听说皇叔是顾将军最得意的徒弟,果然不同凡响。"
珠帘轻响,一个身着淡金色宫装的女子缓步走出。
萧砚辞手中的酒杯几乎捏碎——那是顾昭璃,却已不是他记忆中肆意张扬的模样,她的眉眼依旧美丽,却添了几分谨小慎微。
"臣妾见过皇叔。"顾昭璃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在对待一个陌生人,"听闻皇叔亲征在北疆屡建奇功,实乃国之栋梁。"
萧砚辞起身行礼,声音紧绷:"娘娘过誉了,保家卫国是臣的本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迅速分开。
顾昭璃转身回到座位,宽大的衣袖掩盖了她颤抖的双手。而萧砚辞则一口饮尽杯中酒,灼热的液体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从此二人形同陌路,她步步高升坐上后位,唤他皇叔,而萧砚辞多次平乱、爱民如子成了百姓最爱戴,也是皇帝最忌惮却不得不用的摄政王。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顾昭璃的身体忽然传来刺痛——那是被火灼伤的疼痛,此刻竟在灵魂状态下隐隐作痛。
她低头望去,只见萧砚辞仍抱着她的躯体,指腹正按在她掌心的朱砂痣上。
“如果有下一世,璃儿定要和砚辞哥哥,长相厮守。”临终前未说出口的话,此刻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咸安宫的残垣断壁间。
而雪地里,萧砚辞忽然抬头,望向她灵魂所在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却又在眨眼间,只剩满目悲凉。
火灭了,雪化了,顾昭璃的尸体被裹进萧砚辞的玄色大氅,而她的灵魂,正随着飘落的梅花,坠向十三年前那个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