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勤政殿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顾昭璃却仍觉得指尖发凉。

她扶着黄花梨桌沿慢慢起身,月白襦裙下露出的绣鞋尖儿轻轻蹭过青砖,萧砚辞正批着奏折,墨笔在"蠲免赋税"四字上顿出个小团,抬眼时目光便撞进她泛着青影的眼窝里。

"砚辞,璃儿已能起身走动,再住在勤政殿...于理不合",顾昭璃的声音仍是有气无力。

案头铜漏滴答作响,萧砚辞的指节抵着眉心缓缓揉动手她总这样,哪怕病得连簪子都握不稳,却还惦记着他的名声。

墨迹未干的奏折在掌心洇出湿热的痕,他忽然伸手扣住她腕子,触到腕骨凸起的硌手感时,喉结狠狠滚动了两下。

"我不放心,你连药都喝得呛咳,若搬去别处,宫人照顾总不如我细心..."

"陛下登基未及三月!"顾昭璃猛地抬头,发间银簪晃出碎光,却在看见他眼底红血丝时骤然放软声调,"前朝余韵未散,御史台的折子已在弹劾臣妾惑主...您看这炭盆,"她轻轻抽出腕子,指尖拂过鎏金兽首炭炉,"本朝规制,嫔妃居所该用透花铜熏,勤政殿用的是龙纹暖炉,若被言官看见..."

"离勤政殿最近的长春宫。"他突然开口,墨笔重重掷进笔洗,溅起几点墨星子,"我让人把偏殿打通,这样..."

"砚辞!"顾昭璃急得往前半步,却因体虚踉跄着扶住桌角,"再者...再者我们的关系..."她咬着唇,"是新皇与前朝嫔妃,怎能..."

"前朝嫔妃?"萧砚辞忽然冷笑,指腹蹭过她泛红的唇瓣,那里还留着他今晨喂药时的温度,"你是我的发妻,如何不能?我只是想待璃儿身体好些,再行册封,现在看来是耽误不得了。 "他忽然攥住她指尖,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还贴着她那日的遗书,"昭璃,你要我如何放你去别的宫殿,对着那些鎏金烛台想你在这暖阁里咳得蜷成一团的模样?"

顾昭璃望着他眉间紧拧的川字纹,指尖轻轻抚过他眼下青黑,她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册封一事,急不得,更不可册封我为皇后,否则前朝不稳,宫殿之事,便依砚辞..."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无论是何身份,还能活着见到你和父兄,已经是我最幸福的事。”

萧砚辞望着她眼底终于浮起的淡淡血色,忽然抓起她手按在炭盆上,掌心贴着她微凉的指尖:"我让人把勤政殿的暖炉先搬去,等你能久坐了,便在长春宫设小案,陪我批折子。"他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触到她额角,"这样既能避人言,又能..."喉结轻动,余下的话埋进她发间,混着炭火气烫得人耳尖发烫,"让我时时看见你。"

春日的阳光斜斜照进金銮殿,萧砚辞端坐在龙椅之上,手中奏折尚未放下,下方群臣已按捺不住,纷纷出列进言。

“陛下登基三月,平叛乱、安震灾、减赋税,实乃千古明君!”礼部尚书率先开口,语气中满是赞誉,却话锋一转,“然宫中至今无子嗣,实乃国之大事。还望陛下广纳后宫,绵延皇室血脉。”

其余大臣纷纷附和,一时殿内奏请之声此起彼伏。

萧砚辞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待议论稍歇,他沉声道:“朕意已决,册封顾将军之女顾昭璃为皇后。”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片刻后,御史大夫出列,神色凝重:“陛下!顾昭璃曾为先朝皇后,按律当……”

“按律?”萧砚辞猛地抬眼,目光如炬,“她冒死将前朝苛政实情传递于朕,助朕得见天日;灾荒之时,她亲手书写赈济方略;叛乱之际,她彻夜不眠为将士缝制衣甲筹军粮。如此贤德之人,为何不能为后?”

“可……可她终究是前朝之人!”又有大臣颤声谏言,“不处置已是皇恩浩荡,若立为皇后,恐遭天下非议!”

萧砚辞猛地起身,龙袍猎猎作响:“朕这江山,是与她共患难所得!她于朕,于这江山,皆有大功!”他环视群臣,字字铿锵,“若因出身便否定一个人的功绩,如此迂腐之见,与前朝何异?”

殿内死寂,唯有萧砚辞的呼吸声沉重而坚定,他望向殿外晴空,心中愈发笃定:这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长春宫的琉璃窗筛进细碎日光,顾昭璃攥着翡翠送来的密报。

"前朝余孽"、"惑乱君心"......

殿门吱呀推开时,她慌忙将密报藏于袖中。

萧砚辞龙袍上还沾着朝露,眼底却燃着未熄的怒意,"那些老顽固!"他大步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昭璃,你且宽心,我明日早朝便..."

"砚辞!"顾昭璃突然打断他,声音发颤,"我都知道了。"她抬起头,"你不该为了我与群臣争执,这于国不利。"

萧砚辞一怔,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猛地揪紧,"可你是我的..."

"我确实需要一个陪在你身边的身份。"她轻轻抽出双手,指尖抚过他眉间的川字纹,"但绝不是皇后。"见他要开口反驳,又急忙道:"册封我为昭仪便可,这样既合礼制,又..."

"不可!"萧砚辞声音陡然拔高,"昭仪不过九嫔之位,后宫那些人岂不是要骑在你头上?我要你与我平等,母仪天下!"他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怀里,"这皇后之位,你受得起!"

顾昭璃眼眶发热,却固执地摇头,"若因我让朝局动荡,我宁不要任何身份!砚辞,你是明君,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殿内陷入死寂,萧砚辞望着她倔强的模样,他的喉结动了动,松开手,声音沙哑:"起码...得是妃位。"

顾昭璃怔了怔,终于展眉一笑,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好。"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心口,那里贴着她写的遗书,"只要能在你身边,便足够了。"

萧砚辞长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如今月已明,他却连个皇后之位都给不了她。

"委屈你了。"他在她发间低语,掌心覆上她的后背,"待朝局安稳,我定要昭告天下,你才是我唯一的妻。"

翌日,暮色给慈宁宫的朱漆廊柱镀上一层暗红,萧砚辞跨过门槛时,太后半倚在紫檀榻上。

“你终究还是封了顾氏。”太后忽然开口,浑浊的眼珠透过袅袅青烟盯着他,“那些大臣三缄其口,不过是惧你的雷霆手段。”她剧烈咳嗽起来,“可哀家看得明白,那顾昭璃就是个祸水!”

萧砚辞想起今早顾昭璃捧着妃嫔册宝时,强笑着说“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皇儿,你不该杀了盛儿。”太后突然哽咽,枯槁的手死死攥住榻边流苏,“那是你兄长唯一的血脉,是正统的皇嗣!”

“正统?”萧砚辞猛地抬头,龙袍下摆扫过青砖,“萧盛横征暴敛,十岁便用活人试毒!”

太后剧烈喘息着,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都是那个女人!当年若不是她,你与萧盛何至于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她颤抖着抓起案上茶盏砸向地面,瓷片飞溅间,“哀家早该杀了她!早该...”

殿内陷入死寂。萧砚辞望着满地狼藉,他俯身拾起最大的一块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顾昭璃于儿臣,是这世间唯一的同路人。”他将带血的瓷片轻轻放在太后榻边,“就像当年父皇宁肯被宗室弹劾,也要立母后为后一样。”

暮色彻底漫进殿内,烛火在太后骤然睁大的瞳孔里摇晃。

太后仰头望着蟠龙藻井,声音像是从岁月深处飘来,“罢了……哀家老了,管不动你了。”佛珠串突然被攥紧,“但你要切记,不可专宠。雨露均沾是君王的本分,否则……”

“不劳母后费心。”他望着太后鬓角新添的白发,喉头动了动,最终还是将未尽的话咽了回去。

萧砚辞直起身子,龙袍上的金线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儿臣告退。”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却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