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长安城上空,乌云如墨,沉沉压下,将白昼染成了黄昏。闷雷在厚重的云层深处翻滚、积聚,发出压抑的轰鸣,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场即将上演的人伦惨剧而积蓄着震怒。通往太极宫的心脏——玄武门——的石砖缝隙间,暗红色的血迹尚未完全干透,在惨淡天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粘稠。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般的腥气,混合着尘土与汗水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此地之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李世民沉重的步履踏在冰冷的宫砖上,发出单调的回响。他手中紧提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粘稠的血液顺着发梢、下颌,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溅开小小的、暗红的花。建成和元吉的头颅在他手中微微摇晃,因急速死亡而僵硬的发丝在血污中纠缠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彼此。他们的眼睛都还圆睁着,瞳孔扩散,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骤然爆发的极致惊恐与深深的不甘,空洞地望向灰暗的天空。
“殿下…”一身铁甲、血染征袍的尉迟敬德抢上前一步,那张黝黑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难以言喻的忧虑和沉重,粗重的眉头紧锁着,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他看着李世民苍白的侧脸和手中那可怖的“战利品”,胸腔剧烈起伏。
“不必多言。”李世民的声音异常干涩沙哑,仿佛砂砾摩擦,全然不似他平日清朗的声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强行挤出,带着一种疲惫至极的麻木。他并未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投向那紧闭的太极殿大门,“你们守住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命令简短而冰冷,不容置疑。
太极殿内,巨大的空间显得异常空旷而压抑。烛火在不安的气流中摇曳,光影在蟠龙柱和织锦帷幔上跳跃不定。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此刻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枭雄,他像被抽掉了脊梁般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原本威严的面庞此刻灰白如纸,毫无血色。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下,那曾经挺拔的身躯佝偻着,难以抑制地微微发抖。当沉重的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刺眼的天光短暂地涌入又迅速被殿内的阴影吞噬时,他浑浊而惊惶的双眼猛地抬起,正对上逆光走入的次子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眸子。
“二郎…你…”李渊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绝望地钉在李世民手中那两颗仍在滴血的、面目狰狞的头颅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巨大的痛苦与绝望,“你竟真的…”后面的话语被巨大的悲恸与惊骇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一刹那,李世民的膝盖猛地一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股撕裂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自太阳穴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头颅,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开始扭曲、旋转。他闷哼一声,单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手中的首级也随之脱手,沉闷地滚落在地,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无数陌生又无比熟悉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他孤独地屹立在朔风凛冽的长城烽火台上,脚下是蜿蜒如巨龙、伸向无尽苍茫的巍峨城墙;他在焦土断壁、荒草蔓生的阿房宫废墟中茫然徘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被烈火焚烧得黢黑、布满岁月刻痕的巨大梁柱;赤壁浩渺的江面之上,遮天蔽日的战船连绵不绝,熊熊燃烧的烈焰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炼狱,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喊杀声、风声、火焰的噼啪声、巨木断裂的轰鸣,嘈杂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二郎?!”李渊惊恐到变调的呼唤声,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那阵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李世民——此刻,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东西已在他眼底沉淀、苏醒——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变了。方才的犹豫、痛苦、迷茫乃至弑亲后的狂乱风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跨越了漫长时空、饱经沧桑磨砺的、如同亘古寒冰般冷冽而锐利的洞悉。他站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年轻骁将的、令人心悸的沉稳与从容,举手投足间,一种久居至尊之位、执掌生杀予夺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压得人喘不过气。
“父皇当为太上皇,颐养天年。”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浑厚,仿佛蕴含着万钧之力,与平日的清朗截然不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带着千年的尘埃与铁血,冰冷而笃定地挤压出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最终裁决般的力量。
李渊浑身剧烈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这声音…这语气…这扑面而来的威压…竟让他恍惚间,仿佛穿越了四十年的光阴,回到了洛阳,再次面对那位威加海内的隋文帝杨坚!不,甚至比杨坚更古老,更…陌生,带着一种源自亘古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漠然!
“你…你不是二郎…”李渊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枯瘦的手指指向他,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邪异。
李世民(始皇)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意味深长、仿佛看透一切轮回兴衰的笑容:“朕当然是您的儿子,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两颗曾经熟悉、如今却面目全非的头颅,眼神平静无波,“…想起了一些往事。”他优雅地弯下腰,仿佛拾起的不是兄长的首级,而是两件无关紧要的物什。他的动作精准、从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手指巧妙地避开了最粘稠的血污。“这些琐事就不劳父皇费心了,儿臣自会处理妥当。”话语平静,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殿外,酝酿已久的雷声终于炸响,如同天穹崩裂!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乌云,瞬间将昏暗的太极殿照得亮如白昼。这刺目的光芒,清晰地勾勒出李世民(始皇)那半边被照亮的脸庞轮廓。就在那一瞬间,李渊浑浊的老眼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在那双深不见底、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冰冷而纯粹的金色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足以让他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贞观元年元日,长安城银装素裹。 昨夜一场瑞雪将这座巍峨帝都彻底覆盖,琼楼玉宇,飞檐斗拱皆披上厚厚的素装,天地间一片澄澈的银白。象征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含元殿,在雪光映衬下更显庄严肃穆,气象万千。殿前广场上,新雪被清扫出宽阔的御道,两侧肃立着身着崭新朝服、按品级排列的文武百官,如同沉默的仪仗,在凛冽的寒气中呼出团团白雾。
新登基的唐太宗李世民高踞于丹陛之上的龙椅。他身着明黄十二章衮龙袍,头戴垂珠十二旒的通天冠,冕旒微微晃动,遮挡不住其下那张肃穆异常的面容。与史书中记载的那位励精图治、从谏如流的明君形象不同,此刻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帝王,眉宇间凝聚着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近乎实质的慑人威严。他的目光缓慢扫过殿下匍匐的群臣,那目光深邃、冰冷,带着审视一切的穿透力,所及之处,无论是功勋卓著的老臣还是新晋的年轻官员,无不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将头颅埋得更低,不敢有丝毫仰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在空旷的广场和巨大的殿宇间回荡,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在这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李世民(始皇)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匍匐的身影,这震天的呼声…何其熟悉!两千年前,咸阳宫前那更加宏阔的广场上,六国臣服、万民跪拜的场面,比眼前这规模要壮观何止百倍!那席卷八荒的功业,那号令天下的威仪…记忆的碎片带着沉重的力量撞击着他的意识。
宰相房玄龄深吸一口寒气,稳定心神,出列上前,躬身启奏,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新登大宝,万象更新。臣以为当务之急,首在施仁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自隋末天下大乱以来,干戈不息,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千里沃野尽成蒿莱…”
“轻徭薄赋?” 李世民(始皇)突然发出一声冷峭的笑声,这笑声不大,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细微声响,在大殿高耸的穹顶下清晰地回荡。他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珠玉碰撞发出细碎声响,“当年朕…朕统一六国时,就知道对黔首…对百姓,不能太过仁慈!心慈手软,只会滋生懈怠,动摇国本!”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满朝文武瞬间哗然!死寂被打破,惊骇的低语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谏议大夫魏征惊得手中紧握的象牙笏板“啪嗒”一声脆响,失手跌落在地,滚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国舅长孙无忌猛地抬起头,素来沉稳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目光死死钉在龙椅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帝王身上。首倡此议的房玄龄更是如遭雷击,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困惑与恐惧攫住了他。
大殿内陷入了比之前更为沉重的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殿外呼啸的寒风偶尔卷过,带来刺骨的寒意。李世民(始皇)似乎被这死寂和自己的失言惊醒。他闭了闭眼睛,强行压下脑海中如怒涛般翻涌的秦宫旧影、铁骑征尘。再睁眼时,他调整了坐姿,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朕是说,治国之道,需刚柔并济,恩威并施。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固是仁政之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然则,法度纲纪,断不可废弛!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严法难慑宵小。此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魏征弯下腰,动作缓慢而凝重地拾起地上的笏板,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站直身体,目光如两道燃烧的炬火,穿透殿内的压抑,直射丹陛之上:“陛下方才金口所言‘统一六国’四字,臣斗胆请教,此乃何典?出自何故?微臣孤陋,实不知我大唐贞观之治,与上古六国纷争有何关联?”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
“一时口误罢了。”李世民(始皇)的声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想要结束这令他心烦意乱的质询。就在挥手之际,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腰间悬挂的佩剑那冰凉的剑柄。那并非唐人惯常的握剑姿势,而是五指微拢,拇指下意识地扣压剑格——那是一种源自古老秦军的、极具攻击性的制式长剑握法!这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的动作,却没能逃过魏征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的眉头瞬间锁得更紧,眼底的疑虑如同深潭。
“若无他事,退朝。”皇帝的声音带着终结的意味,不容置喙。他霍然起身,宽大的明黄龙袍下摆猛地翻卷而起,如同骤然升腾的云霭。他不再看殿中群臣一眼,带着一身凛冽的帝王之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空旷而压抑的含元殿,留下满殿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的文武百官。
退朝后,李世民(始皇)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穿过积雪覆盖的宫苑,踏上了凌烟阁高高的台阶。阁内光线略显幽暗,空气中飘散着陈年纸张与墨迹的淡淡气味。这里珍藏着为大唐开国功臣绘制的画像,以彰其功勋。然而,在最显眼、最尊崇的位置,却突兀地空着一面巨大的墙壁,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命战战兢兢的宦官取来上好的松烟墨与颜料。很快,所需的画具被小心翼翼地呈上。李世民(始皇)挥退所有侍从,只留下自己。宦官和宫女们远远地跪伏在阁外冰冷的石阶下,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皇帝陛下亲自执笔作画,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粗犷、古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画风!
李世民(始皇)凝视着那面空墙,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他提起饱蘸浓墨的巨笔,手腕沉稳有力,没有丝毫犹豫。笔锋在雪白的墙面上划过,粗犷而遒劲的线条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峨冠博带、面容清癯而眼神锐利的人像轮廓。那姿态,那神韵,透着一股属于遥远时代的、刻骨的熟悉感。
“李斯…”一声低沉悠长的呢喃从他喉间溢出,带着跨越千年的沉重回响。他伸出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轻抚过画中人像尚未干透的墨迹,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墙面与墨痕,触摸到那位两千年前助他(始皇)定鼎天下、又最终被他自己下令腰斩的丞相的魂魄。
接着,笔锋再次舞动。王翦——横扫六合的猛将,蒙恬——北逐匈奴、修筑长城的统帅,尉缭——运筹帷幄的兵法大家…一个个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秦帝国肱骨重臣的肖像,在那面空白的墙壁上逐一浮现。他们的服饰宽袍大袖,峨冠高耸,纹饰古朴,与阁内其他唐朝功臣画像上精致的圆领袍服、幞头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当画笔移到描绘那位率领童男童女东渡求仙的方士——徐福时,李世民(始皇)执笔的手腕猛地一颤!一滴饱含浓墨的墨汁,不受控制地从笔尖滴落,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画中徐福眼睛的位置。浓黑的墨迹迅速晕染开,像是一滴从画中人眼中渗出的、沉甸甸的黑色泪珠,凝固在冰冷的墙面上。
太极宫偏殿内,香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压抑。李世民(始皇)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仿佛穿透绢帛,落在遥远的西域。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皆屏息凝神,如同石雕。
“陛下,”一名宦官几乎是踮着脚尖,以最卑微的姿态趋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玄奘法师求见。”
李世民(始皇)猛地转身,动作带起一股劲风,宽大的龙袍袖摆猎猎作响。冕旒珠玉剧烈晃动,撞击声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近乎逼问的光芒:“谁?!”
宦官吓得膝盖一软,几乎跪倒,头埋得更深:“是…是玄奘法师,他刚从西域天竺归来,跋涉万里,带来诸多…诸多梵文佛经与圣物,特来觐见陛下…”
“宣!”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盼。这急切与他平日的威严沉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令侍从们心头一凛。
不多时,殿门再次开启。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褐色袈裟的僧人,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他身形瘦削,仿佛长途跋涉的风霜刻进了骨头里,面容却异常平和宁静,如同无波的古井。然而,当他依礼深深俯首,继而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澄澈、明亮,仿佛蕴藏着无边智慧与洞悉一切的光芒——直直迎上龙椅上帝王目光的瞬间,李世民(始皇)如遭雷殛,浑身剧烈一震!
*这双眼睛!* 一个尘封了千年、几乎被他遗忘的画面猛地撕裂时空,撞入脑海——东海之滨,巨船即将扬帆,那个身披方士袍服、手执玉圭的徐福,在登船前最后一次回望咸阳宫阙。那一眼,那穿透了帝王威仪、仿佛看透命运长河与长生虚妄的、带着悲悯与决绝的明亮眼神…与眼前这双僧人的眼睛,何其相似!跨越了两千年的时光长河,竟在此刻重叠!
“贫僧玄奘,拜见陛下。”僧人的声音清朗温润,如同山涧流淌的泉水,在压抑的殿中荡开一圈涟漪,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李世民(始皇)的呼吸有刹那的紊乱,他强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的平稳,却仍能听出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法师…西行天竺,取经求法,历经多少寒暑?”
玄奘双手合十,姿态恭敬而从容:“回陛下,自贞观元年离京,至今日归来,前后共计一十七载春秋。”
“十七年…”皇帝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眼神变得幽深莫测,仿佛在透过眼前的僧人,看向另一个时空,“当年徐——”他猛地刹住,如同悬崖勒马,硬生生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改口道,“…法师此行,可曾到过那天竺佛国圣地——那烂陀寺?”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玄奘,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玄奘再次合十,神色坦然无波:“正是从那烂陀寺学成归来。蒙佛祖庇佑,携回大小乘佛经梵文原典,凡六百五十七部。”
李世民(始皇)的眼底,一抹冰冷而纯粹的金色光芒骤然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压迫感:“甚好。朕有一事,非法师不能相托。闻天竺那烂陀寺藏有《大涅槃经》梵文真本,乃无上至宝。法师务必倾尽全力,为朕求得此经!”他刻意加重了“真本”二字,字字如锤,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观察着玄奘的反应。
玄奘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水,如同深潭不起微澜。他微微垂首,声音平稳:“陛下所托,贫僧定当竭力寻访,不敢懈怠。然则,”他抬起眼,目光澄澈地迎向帝王眼中那迫人的探究,“贫僧斗胆,敢问陛下为何独钟此经?”
“朕闻,”李世民(始皇)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珠玉轻晃,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狂热和冰冷的诱惑,一字一顿道,“此经之中,藏有…长生不老之术!”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紧紧缠绕住玄奘的双眸,试图从那片澄澈中捕捉到一丝动摇或隐瞒。
玄奘闻言,非但没有惊惧,反而唇角泛起一丝极淡、极悲悯的笑意,如同菩萨低眉:“阿弥陀佛。陛下容禀,佛法精义,在于明心见性,超脱生死轮回之苦海,而非执着于肉身皮囊之长久。陛下若求长生久视之道,”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当向内修心养性,清净六根,澄明本心。执着于外物方术,岂非舍本逐末,南辕北辙?”
“放肆!” 李世民(始皇)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沉重的紫檀木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笔墨纸砚剧烈跳动。这一声怒吼,充满了不属于李世民的、源自远古的暴戾与杀伐之气,瞬间撕裂了殿中勉强维持的平静!“你可知欺君罔上,该当何罪?!诛尔九族亦不为过!”
殿角侍立的金甲侍卫闻声而动,如影随形,“锵啷”一声,腰间横刀瞬间出鞘半尺!森冷的寒光骤然充斥殿宇,凛冽的杀气直逼殿中的僧人。
然而,玄奘仿佛置身于风暴之外。他既无惊惧,亦无辩解,只是对着暴怒的帝王,再次深深合十,深深一揖,动作从容不迫,声音依旧平稳清澈,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贫僧只知如实语,如实道,不知何为欺君。若陛下圣心以为贫僧之言有罪,贫僧甘愿领受一切责罚,绝无怨言。”他的平静,在帝王的雷霆之怒与侍卫的刀光剑影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强大。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鼓动。他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神在暴戾的赤红与挣扎的清明之间急剧变幻——一个是开创贞观、胸怀天下的明君,一个是焚书坑儒、求仙索药的暴君!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和人格在他脑海中激烈交战、撕扯。最终,那属于李世民的、尚未完全泯灭的理智和一丝帝王的疲惫占据了上风。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赤红稍退,却留下更深的疲惫与混乱。他颓然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退下吧。朕…朕今日心情不佳,法师且去。”
玄奘面色无波,再次深深一礼,动作一丝不苟:“贫僧告退。”他缓缓转身,宽大的褐色僧袍随着动作飘拂。就在他转身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刹那,殿内明亮的烛光恰好掠过他垂落的宽大袖口内侧——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璀璨的金色丝线纹路,在僧袍的褐色粗麻布料上,若隐若现地一闪而过!那纹路的古老与神秘,与当年徐福腰间悬挂的玉珏上镌刻的、承载着长生祈愿的符咒纹路,竟如出一辙!
李世民(始皇)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然而,方才激烈的心绪交战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喝问,只是死死盯着那即将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牙关紧咬,未再出言阻拦。
殿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那道褐色的身影。殿内的死寂几乎令人窒息。李世民(始皇)如同石雕般在原地僵立了片刻,随即,他眼中所有的疲惫与混乱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阴鸷与冷酷取代。他猛地转头,对侍立的心腹近侍厉声低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去!给朕盯紧他!玄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日行踪,接触何人,事无巨细,皆要报于朕知!特别是…”他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刺骨的寒意,“…查清楚,他那袖中,究竟藏着何物!不得有误!”
是夜,万籁俱寂。 太极宫深处,皇帝的寝宫只余几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殿内挣扎,映照出重重诡谲的暗影。李世民(始皇)摒退了所有侍从,独坐于巨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案上,小心翼翼地摊开着一卷色泽沉暗、边缘磨损、散发着腐朽与尘土气息的古老竹简。这是他动用帝王权力,从宫中最隐秘的库房深处寻出的秦朝遗物。竹简上的墨迹早已褪成枯骨般的灰褐色,文字是古朴艰深的小篆,一笔一划,如同刻在时光上的刀痕,记载着那个曾让他(始皇)魂牵梦绕又最终化为泡影的秘辛——方士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扬帆东渡,寻求不死仙药的始末。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清辉如练,透过雕花窗棂,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地面铺洒下一片惨淡的银霜。这冰冷的月光,恰好落在御案前帝王的脸庞上。那张曾属于李世民的英俊面庞,此刻在月光与灯影的交错中,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扭曲着。时而,眉峰紧锁,嘴角下撇,显露出一种属于秦始皇帝的、刻骨的阴鸷与暴戾;时而又牙关紧咬,紧闭双目,流露出属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深陷漩涡无法自拔的痛苦与迷茫。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在他脸上飞速交替、撕扯,仿佛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在争夺这具躯壳的控制权。
“朕…到底是谁?”一声低沉嘶哑、如同困兽般的自问,在死寂的宫殿中幽幽响起,带着无尽的迷茫和撕裂的痛苦。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温润玉佩。那是“李世民”自幼贴身佩戴的饰物,承载着属于这个身份的过往与温情。然而此刻,这块象征着唐太宗身份的玉佩,却被他以一种极其古拙、完全不符合唐人习惯的秦朝贵族方式,用特制的丝绦歪斜地、别扭地系在腰间,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尖锐的矛盾象征。
恍惚间,他的目光投向御案一侧那面打磨光亮的巨大铜镜。镜中,本该映照出清晰的身影,此刻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地扭曲、荡漾!一会儿,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年轻、英武、虽显疲惫却难掩锐气的脸庞——那是刚刚开创贞观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转瞬间,那张脸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揉捏、重塑,变得棱角分明、眼神冷酷如冰、眉宇间凝聚着横扫六合的、不容置疑的千古一帝的威严——那是秦始皇嬴政!两个帝王的面孔在破碎的光影中疯狂地切换、重叠、撕咬!属于李世民的金戈铁马、兄弟情仇、贞观宏图,属于嬴政的焚书坑儒、统一度量、求仙索药…无数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潮水,裹挟着截然不同的情感与意志,蛮横地冲撞着他脆弱的意识壁垒,将他拖向精神撕裂的深渊!
“不——!”一声充满了惊惧、抗拒与极致痛苦的嘶吼猛地从李世民(始皇)胸腔中爆发出来!他如同被无形的毒蛇噬咬,又像是要挣脱镜中那令他恐惧的倒影,手臂带着狂暴的力量猛地横扫而出!“哐当——哗啦啦!”沉重的铜镜被狠狠打翻在地,镜面瞬间碎裂成无数大小不一的锋利残片,四散飞溅!在满地狼藉、闪烁着幽冷月光的镜片之中,无数个扭曲的、破碎的“自己”的倒影同时呈现出来。每一个碎片里,无论映出的是李世民的痛苦,还是嬴政的狰狞,此刻都诡异地定格在同一个表情上——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身份认知完全崩塌的、深入骨髓的极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