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医棚。

王逸霖是在一阵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药味和胸口持续的闷痛中醒来的。他试着动了动,胸口金针牵扯的微痛和左腿那如同被烙铁烫过的剧痛立刻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清醒。

“醒了?” 方太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正背对着他,在一个小炭炉上熬煮着什么,浓郁苦涩的药味正是来源于此。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布裙,头发也重新梳过,虽然脸上还有些许疲惫,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那个花猫似的妆容也洗干净了,露出原本清秀温婉的眉眼。

“方大夫…” 王逸霖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方太平转过身,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里面是黑乎乎、粘稠得如同泥浆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醒了正好,喝药。”

王逸霖看着那碗“泥浆”,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想拒绝。

“不想喝?” 方太平挑眉,语气凉飕飕的,“也行。那胸口这针,就再多扎两天。反正变成傻子也有人养,对吧,‘王半仙’?” 她特意强调了那个外号。

王逸霖打了个寒颤,瞬间认怂。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躺好!” 方太平皱眉,语气带着命令式的严厉。她走到床边,再次托起他的后颈,将药碗凑到他嘴边。“自己端着,一口气喝了!长痛不如短痛!”

王逸霖认命地接过碗。入手滚烫,那浓烈到极致的苦味直冲天灵盖,熏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如同壮士断腕般,仰头将那一碗滚烫的“泥浆”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难以形容的苦涩、灼热、粘稠感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和食道!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和喉咙都失去了知觉!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咳咳咳…呕…” 终于喝完,王逸霖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半条命都没了。

“给。” 方太平适时递过来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金黄色的蜜饯。

王逸霖如获至宝,一把抢过塞进嘴里!甜腻的蜜糖瞬间化开,勉强压下了那恐怖的苦味,让他缓过一口气。他感激地(带着泪花)看向方太平。

“别这么看着我,” 方太平面无表情地收回碗,“蜜饯也是要算钱的。另外,小豆子去衙门报信了,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布幔被掀开,小豆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靖安司制式皮甲、腰佩长刀的年轻吏员。

“方大夫!王捕头!” 小豆子兴奋地喊道,“衙门来人了!”

两个吏员看到床上脸色苍白、胸口还插着金针、一副重伤员模样的王逸霖,都愣了一下。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年轻吏员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靖安司丙字旗小旗官,赵铁柱,奉司正大人之命,前来接应王捕头!并处理妖道‘无影子’一案后续!” 他目光扫过医棚,没看到妖道尸体。

“赵小旗,” 王逸霖挣扎着想坐正些,维持捕头的体面,却被方太平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只好靠在床头,虚弱但条理清晰地将城外驿站发现蚀魂草田、遭遇妖道、激战、擒获(并最终死亡)无影子、缴获买家名单以及妖道口供(特别是黑袍人和废弃矿洞)等关键信息快速说了一遍。并将贴身藏好的油布包(买家名单)交给了赵铁柱。

赵铁柱听得脸色凝重,接过油布包小心收好,肃然道:“王捕头辛苦了!此案关系重大,司正大人已下令彻查!名单上的人和那废弃矿洞,靖安司会立刻接手!您安心养伤!” 他看了一眼王逸霖的惨状,又补充道:“司正大人说了,让您务必好好休养,衙门会承担一切诊费药费!” 他特意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方太平。

王逸霖闻言,心头一松,感觉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卸下了一块。有靖安司接手,此案后续就不用他拖着伤体操心了。更重要的是…诊费药费有着落了!他偷偷瞄了一眼方太平,发现她听到“衙门承担诊费药费”时,那紧抿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那么一丝丝?

“还有一事,” 赵铁柱压低声音,神情更加严肃,“王捕头,您遇袭重伤的消息传回衙门,司正大人震怒!已加派人手在城内搜捕可疑人物。另外…昨夜,名单上排名第三的‘济世堂’大掌柜李茂才,在家中书房…悬梁自尽了!现场留有认罪书,承认参与蚀魂香买卖,但声称是受妖道胁迫,并指认了另外两人后就…畏罪自杀了。”

“什么?!” 王逸霖和方太平同时一惊!

李茂才自尽?这未免也太快、太巧了!名单刚到手,关键人物就死了?还留下认罪书指认他人?这分明是断尾求生、杀人灭口!

“现场可有疑点?” 王逸霖急问。

赵铁柱摇摇头:“表面看是自缢。书房门窗紧闭,无打斗痕迹。认罪书字迹也核对过,确系李茂才亲笔。但…司正大人觉得蹊跷,已命仵作仔细勘验。还有,李茂才指认的那两人,今早也失踪了!像是…人间蒸发!”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王逸霖的脊背!对方反应之快,手段之狠辣,远超想象!这背后牵扯的黑手,能量恐怕大得惊人!那个黑袍人…废弃矿洞…他心中警铃大作!

“赵小旗!” 王逸霖强撑着坐直身体,语气急促,“那废弃矿洞!妖道供出的黑袍人据点!必须立刻封锁!派人…咳咳…咳咳咳…” 他情绪激动,牵动内伤,剧烈咳嗽起来。

“王捕头放心!” 赵铁柱连忙道,“司正大人已亲率精锐前往城西废弃矿洞!绝不让贼人逃脱!”

王逸霖这才松了口气,靠在床头喘息,脸色更白了。

赵铁柱又交代了几句,留下两个衙役在医棚外守护(名为保护,实为监视,防止意外),便匆匆带着油布包和任务离开了。

医棚内恢复了安静。王逸霖疲惫地闭上眼睛,消化着刚才的信息。李茂才的“自杀”,名单上两人的失踪,靖安司司正亲自出动…这一切都预示着,云泽城平静的水面下,正涌动着可怕的暗流!而他和方太平,似乎已经无意中卷入了漩涡中心。

“喂,‘赔钱货’,” 方太平凉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王逸霖的思绪,“别瞎琢磨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躺着当个‘药罐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靖安司司正可比你这小捕头高多了。”

王逸霖睁开眼,看着方太平。她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青皮梨子,动作优雅,与昨晚那个用倒钩镊子刮他肉的女魔头判若两人。

“方大夫,” 王逸霖苦笑一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自嘲,“这次…好像真的连累你了。” 他指的是卷入更大的阴谋。

方太平削梨的手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知道就好。所以,诊费药费,还有精神损失费,翻倍。” 她将削好的、水灵灵的梨子切成小块,放在一个粗瓷碟子里,推到王逸霖面前。“喏,润润嗓子。别死我这儿,晦气。”

王逸霖看着那碟晶莹剔透的梨子,又看看方太平那副“我只是怕你死掉影响我收账”的冷漠表情,心头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知道,这女人嘴硬心软。昨晚她救他时的焦急不是假的,此刻这碟梨子也不是白给的。

他拿起一块梨子,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冲淡了残留的药味苦涩,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方大夫,” 王逸霖咽下梨子,看着方太平,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觉悟,“我王逸霖…这次欠你的,恐怕是真的还不清了。”

方太平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王逸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指了指自己胸口还颤动的金针,又指了指自己那条被墨绿色“酷刑”包裹的小腿,最后目光落在方太平那个仿佛百宝囊的医药包上,语气沉重而诚恳:

“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王逸霖…虽然偃甲是‘赔钱货’,人也经常‘中看不中用’,但好歹…也算是个有点手艺的工匠。要不…我给您当牛做马,打工还债?您这医药包看着有点旧了,我给您重新打造一个?用最好的‘沉水木’,嵌‘温玉’内衬,设计十八个暗格,带机关锁扣,防水防火防怨气!保证比您这个能装!或者…您想要个能自动分拣药材、捣药熬汤的偃甲药炉?虽然…可能偶尔会炸…但我会努力改进的!您看成吗?”

他一脸希冀地看着方太平,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为了还债(以及可能避免后续更可怕的“治疗”),他连身为偃师最后的尊严(和风险)都豁出去了!

方太平削梨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她缓缓抬起头,看着王逸霖那张写满“真诚”和“悲壮”的俊脸,又看看他胸口那几根金针,再想想他那些“偶尔会炸”的偃甲作品…

医棚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

“噗嗤——”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打破了沉默。方太平连忙用手背掩住嘴,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波光潋滟。

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看着一脸懵逼的王逸霖,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脸,但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

“王逸霖啊王逸霖…你这‘赔钱货’…还真是…总能给我整出点新花样!”

“给你打造偃甲药炉?你是嫌我这医棚炸得不够彻底,想让我和伤员们一起上天是吧?”

“还十八个暗格的医药包?听着是不错…”

方太平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王逸霖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然后毫不留情地一盆冷水浇下:

“…可惜,我怕你做着做着,又给我鼓捣出个会爆炸的暗格来!到时候,姑奶奶救命的药没被怨骸毁了,先被你王半仙的‘赔钱手艺’给一锅端了!”

“所以,”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生无可恋的王捕头,斩钉截铁地宣布:

“打工抵债?免谈!欠我的钱,一文都不能少!老老实实躺着当你的‘药罐子’!再敢胡思乱想鼓捣你那些危险玩意儿…” 她晃了晃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银质小刀,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我就把你胸口这几根针,换成能放烟花的那种!”

王逸霖:“……”

他看着方太平手中那把小刀,感觉自己的小心脏也跟着颤了颤。他默默地、绝望地、彻底地…躺平了。

打工还债计划,卒。

“赔钱货”的觉悟之路,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