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霖在慈安医棚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度过了堪称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三天。方太平的“悉心照料”让他对“医者仁心”有了颠覆性的认知。胸口那几根镇魂的金针终于在第三天清晨被拔除,拔针时那股魂力重新归拢、如同百川汇海的舒畅感,几乎让他感动落泪——当然,这份感动在方太平面无表情递上当天第一碗黑如墨汁、苦胜黄连的药汁时,瞬间烟消云散。
左腿的伤口依旧狰狞,每日的换药流程更是雷打不动的“酷刑”。烈酒清洗时的灼烧,倒钩镊子刮去新生腐肉时的钻心,最后再糊上那层墨绿色、如同万千毒虫啃噬的“百毒膏”…王逸霖每次都要死死咬住后槽牙,才能抑制住冲口而出的惨叫,额头上冷汗涔涔,后背衣衫湿透。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养伤,而是在十八层地狱的某一层反复横跳。
“方…方大夫,”王逸霖喘着粗气,看着方太平利落地给他缠上新的纱布,那动作干脆得仿佛在捆一截木头,“这‘百毒膏’…还要用多久?”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深深的恐惧。
方太平打好最后一个结,拍拍手,瞥了他一眼:“急什么?毒入肌理,根除不易。看你这恢复速度…再敷个十天半月吧。”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十天半月?!王逸霖眼前一黑,感觉那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哦,对了,”方太平像是才想起来,从药柜里拿出一个粗瓷小罐,“差点忘了这个。”她打开罐盖,一股极其辛辣刺鼻、混合着浓烈硫磺和某种腥臊草根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熏得王逸霖鼻子发痒,连旁边病床上一个昏睡的老兵都皱了皱眉头。
“这…这又是什么?”王逸霖的声音都颤抖了。
“‘虎骨追风散’,”方太平用小木勺挖出一大坨粘稠的、黄褐色的膏体,那颜色和质地让人联想到某种不可名状之物,“专治筋骨受损,活血化瘀。你被那破铃铛炸得内腑震荡,魂力受损,筋骨也受了牵连。胸口和后背,早晚各敷一次,用力揉开,药力才能渗透。”她说着,就要往王逸霖胸口招呼。
“等等!”王逸霖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方大夫!我…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他一把抢过那个粗瓷罐和小木勺,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或者说烫手山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劳您大驾!这点小事,王某自己可以!”
方太平挑了挑眉,没坚持,只是慢悠悠地补充道:“记得,要用力揉,揉到皮肤发红发热为止。偷懒的话,效果减半,敷药时间…翻倍。”
王逸霖捧着那罐“虎骨追风散”,看着里面黄褐色的不明膏体,闻着那销魂的气味,再想想“用力揉”和“时间翻倍”的威胁,感觉人生一片灰暗。他悲愤地看了一眼方太平施施然离开的背影,认命地挖出一坨,视死如归地抹在自己胸口,然后咬着牙,开始用力揉搓。
“嘶…嗷…” 压抑的痛呼和药膏的怪味成了医棚里新的背景音。
就在王逸霖和“虎骨追风散”较劲,揉得自己面红耳赤、浑身冒汗时,医棚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穿着靖安司制式皮甲、风尘仆仆的年轻吏员在守卫的示意下快步走了进来,正是前日来过的赵铁柱。他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惊悸。
“王捕头!方大夫!”赵铁柱抱拳行礼,目光在王逸霖敞着怀、胸口一片黄乎乎还在用力揉搓的狼狈模样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
王逸霖尴尬地拉好衣襟,强作镇定:“赵小旗,可是矿洞那边有消息了?”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司正大人亲自带队,于昨日深夜突袭了城西废弃的‘黑石矿洞’。洞内…洞内情况极其诡异!”他眼中闪过一丝后怕,“矿洞深处,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洞窟!里面…里面堆满了尸骸!有新有旧,不下百具!绝非自然死亡,大多肢体扭曲,死状凄惨!”
王逸霖和刚走过来的方太平脸色同时一变。百具尸骸?!
“这还不是最诡异的,”赵铁柱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在尸骸堆的中心,我们发现了一个…一个尚未完成的‘东西’!”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像是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但…但它是用精铁为骨,混合着某种漆黑的、仿佛凝固油脂的东西…还有…还有大量破碎的骨头和…和干瘪的皮肉…强行拼凑粘连起来的!足有一丈多高!”
王逸霖的心猛地一沉!精铁为骨…混合骨肉…强行拼凑…这描述…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在古籍角落看到的、语焉不详的禁忌记载!
“魂俑…雏形?!”王逸霖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本以为“魂俑”只是靖安司内部一些激进派提出的、利用战死者残躯制造战争傀儡的疯狂构想,还停留在纸面上!没想到…竟然已经有人在秘密进行如此邪恶恐怖的试验!而且规模如此之大!
赵铁柱沉重地点点头:“司正大人也是这么判断的!现场还残留着强大的怨气和未散尽的邪术波动!我们赶到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这个未完成的怪物和一些散落的工具、刻着邪异符文的石板。但…在清理现场时,我们在那怪物的‘胸腔’位置,发现了一个被强行嵌入、尚未被完全‘融合’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解开。油布下,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金属碎片。碎片本身黯淡无光,像是某种劣质铁器的一部分,但诡异的是,在碎片的一个断口处,竟镶嵌着一小块指甲盖大小、散发着极其微弱柔和白光的…玉石?那白光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在昏暗的医棚里如同一点微弱的星火,顽强地抵抗着周围弥漫的药味和隐约的怨气。
“这是…”王逸霖瞳孔微缩,紧紧盯着那块碎片,尤其是那点微光。
“司正大人也不认得此物,”赵铁柱摇头,“但这块碎片材质普通,唯独嵌着的这块小石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和纯净。大人觉得此物出现在那邪恶造物体内,必有蹊跷,命我务必亲手交给王捕头!大人说…您精研偃术符文,或许能看出些门道。”他将碎片郑重地递给王逸霖。
王逸霖接过碎片,入手冰凉粗糙。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块散发着微光的玉石碎片,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平和的气息顺着指尖传来,瞬间抚平了他胸腹间因揉药而翻腾的气血,连腿上的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丝!这感觉…与他体内被震散的魂力隐隐呼应!
他心中巨震!这绝非普通玉石!这种纯粹的生命气息和安抚魂力的特性…
他猛地抬头看向方太平!方太平的目光也正落在那块碎片上,确切地说,是落在那点微光上。她的眼神异常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那点微光触动了她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方大夫,您…”王逸霖刚想开口询问。
方太平却迅速移开了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淡淡道:“我不懂这些奇技淫巧。王捕头自己慢慢研究吧。”她转身走向药柜,开始整理药材,但王逸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赵铁柱又交代了几句,说司正大人正在全力追查矿洞背后之人,尤其是那个神秘黑袍客,并严密封锁消息,让王逸霖安心养伤,便匆匆告辞了。
医棚内只剩下王逸霖和方太平。王逸霖低头,死死盯着手中这块来自地狱造物体内的“纯净”碎片,指尖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如果…如果有一种方法,能将这种纯净的、充满生机的力量…与魂俑技术结合…是否就能…避免亡者魂魄被污染扭曲,制造出真正可控的、拥有生前意志的“守护之灵”?甚至…留住那消散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碎片的手心却因为那点微光而渗出汗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方太平忙碌的背影,那个在战场上用三根银针废掉力骸、在驿站用一瓶药膏制造爆炸、在医棚用金针和“百毒膏”折磨他却又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女人…她的灵魂,是否也如这微光般纯净坚韧?
方太平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抛过来一句:“王半仙,药揉够时辰了?没揉够再加一刻钟。”
王逸霖:“……” 他默默地把那“虎骨追风散”的罐子抱得更紧了,胸口的黄褐色膏体仿佛也变得更加灼热刺鼻。研究碎片的念头暂时被胸口火辣辣的“追风”感压了下去。当务之急,是先在这位活菩萨(活阎王?)手下保住小命,别再因为“偷懒”而延长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