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逸霖的伤势在方太平“卓有成效”的治疗和自身底子还算扎实的双重作用下,终于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胸口的闷痛基本消失,魂力虽然还有些滞涩,但运转已无大碍。最让他心有余悸的左腿伤口,红肿消退了大半,乌青色变淡,每日换药时虽然依旧疼得他直抽冷气,但至少不再有那种深入骨髓、灵魂出窍的恐怖体验了。那罐“百毒膏”的用量也在逐日减少,这让王逸霖看到了摆脱酷刑的曙光。

然而,身体上的痛苦减轻,精神上的负担却与日俱增。那块来自矿洞魂俑雏形体内的奇异碎片,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隐秘的诱惑。

白日里,他努力扮演着一个安分守己的伤患。方太平忙碌时,他就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讲地方风物的闲书,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被他藏在枕下、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碎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那点微光时,魂力被温和抚慰的奇异感觉。每当夜深人静,医棚里只剩下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和鼾声时,他便会在昏暗的油灯下,小心翼翼地取出碎片,借着那微弱却纯净的白光,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最精细的刻刀和放大镜片,反复研究。

碎片本身的金属材质平平无奇,是常见的生铁。真正奇异的是那块嵌入其中的“玉石”。它并非王逸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已知玉料。质地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韧性,那点微光并非来自表面,而是从内部核心隐隐透出,仿佛有生命在其中缓缓流淌。他用最微小的魂力丝线去试探,那微光便会如同呼吸般轻轻脉动,将他的魂力丝线温柔地包裹、梳理,然后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缓缓反哺回来一丝精纯的能量。

这发现让王逸霖心惊肉跳,又抑制不住地兴奋!这绝非死物!它更像是一种…拥有微弱灵性、能自发吞吐天地精气的生命结晶!它蕴含的能量性质,与他所知的任何魂力、怨气都截然不同,充满了最本源的生命力与平和气息!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如果能解析这种能量的结构,如果能将其引导、放大,甚至…如果能找到方法,将其作为核心,替代那些充满怨念的残魂作为魂俑的驱动之源…那么,魂俑就不再是冰冷的、被怨念驱使的杀戮机器,而可能成为…拥有生前部分意志、守护一方的特殊存在!这将是颠覆性的创举!足以在乱世中开辟一片真正的“太平”之地!甚至…留住那不愿消散的…

他猛地攥紧了碎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矿洞中那未完成的、由尸骸和精铁拼凑的恐怖造物景象再次浮现脑海,与这碎片纯净的微光形成撕裂般的对比。他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禁忌和危险,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但碎片中蕴含的那种纯粹生机,又像最诱人的毒饵,让他无法抗拒。他开始在脑海中疯狂推演各种符文阵列和能量导引方案,试图找到一个安全利用这种能量的途径。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勾画着复杂的符文轨迹,眼神专注而炽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王半仙!” 一声清冷的呼唤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王逸霖从疯狂的推演中惊醒。

他猛地抬头,看见方太平不知何时已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刺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妄念。

“药。” 方太平将碗递过来,语气平淡无波,但眼神却在他慌乱藏起碎片的手和床单上凌乱的勾画痕迹上扫过。

王逸霖心头一紧,强作镇定地接过碗,一口饮尽那熟悉的苦涩,试图用味觉的刺激压下心头的悸动。“有劳方大夫。”他声音有些干涩。

方太平没接话,只是默默收回空碗。就在王逸霖以为她不会追问时,她却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那块石头…很邪门。离它远点。”

王逸霖心头剧震!她果然看出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比如这只是偃师的好奇,或者为了查案…但对上方太平那双清澈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眸,所有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方太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照看其他伤员。但王逸霖却觉得,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一直如芒在背。

下午,医棚来了一位不寻常的“病人”。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破旧但还算干净布衣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沾着新鲜泥土的、开着紫色小花的药草。

“方…方大夫在吗?”小男孩声音细若蚊呐。

小豆子跑过去:“找方大夫什么事?看病吗?”

小男孩摇摇头,把手里那把紫花药草往前一递:“有个…有个戴黑斗篷的叔叔…让我把这个交给方大夫…说…说方大夫认得…”他小脸上满是紧张和害怕。

小豆子疑惑地接过药草,转身递给正给一个伤兵换药的方太平:“方大夫,这孩子送来的,说是个戴黑斗篷的人让他交给您,您认得。”

方太平的目光落在那把紫花药草上——正是她前几日和王逸霖在城外采过的“蛇灭门”。然而,在几朵紫花中间,却夹杂着一小株极其不起眼、叶片边缘带着锯齿、开着惨白色小花的植物!

方太平的眼神瞬间凝固!她认得这白花!这是“蚀心草”!一种只生长在极阴之地、常伴尸骸、本身带有剧毒和强烈致幻性的邪草!与“蛇灭门”这种驱蛇避虫的良药截然相反!将这两种药草混在一起送来…是警告?还是挑衅?

她快步走到门口,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问那小男孩:“小朋友,告诉姐姐,那个戴黑斗篷的叔叔长什么样?他还说了什么吗?”

小男孩吓得往后缩了缩,小声道:“他…他个子很高,脸遮住了,看不清楚…声音…声音哑哑的,像破锣…他就说…说‘东西送到,太平难安’…然后…然后就走了…” 说完,小男孩把药草塞给小豆子,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太平难安…” 方太平缓缓站起身,捏着那把混合了“蛇灭门”与“蚀心草”的药草,指尖冰凉。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是矿洞事件的幕后之人!对方不仅知道她参与了此事,还知道她的名字!甚至用这种方式精准地传递着威胁——她能救人(蛇灭门),对方也能让她自身难保(蚀心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对方在暗,她在明。这医棚…恐怕也不再安全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把药草揉碎,丢进一旁的药渣桶里,吩咐小豆子:“去告诉门口守卫的赵小旗手下,就说…就说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出没,让他们打起精神。”她不能直接说出黑袍人的威胁,以免引起更大恐慌,但必须加强戒备。

小豆子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跑出去了。

方太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重新投入到救治工作中,但眼神深处已多了一抹化不开的凝重和警惕。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逸霖的方向。

王逸霖也听到了小男孩的话和方太平的吩咐,心猛地一沉。黑袍人!他们果然被盯上了!而且对方的手段如此阴险,直接威胁到了方太平!他藏在被子下的手,再次紧紧攥住了枕下那块温凉的碎片。碎片那点微弱的白光,此刻在他眼中,似乎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接下来的两天,医棚内外看似平静,但无形的压力如同阴云笼罩。守卫的靖安司吏员从两人增加到了四人,日夜轮值。方太平依旧忙碌,但王逸霖敏锐地察觉到,她配药时更加谨慎,对进出医棚的生面孔也格外留意,甚至在她自己的医药包侧袋里,常备的银针旁边,多了一把磨得极其锋利的柳叶小刀。

王逸霖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勉强下地,拄着方太平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根结实木棍当拐杖,在医棚里慢慢活动。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在“研究”那块碎片,推演符文阵列,只是更加隐秘。他利用自己偃师的手艺,用几块废弃的硬木边角料,悄悄削制了一个小巧的、带凹槽的基座,尝试将碎片嵌进去,再用刻刀在基座周围刻画他推演出的、用于引导和放大那种生命能量的基础符文。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危险的活计,需要全神贯注,魂力一丝丝地注入刻痕,引导能量共鸣。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窗,给医棚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大部分伤员都安静下来,小豆子也趴在药柜边打起了瞌睡。方太平在角落的水盆边清洗着沾满药汁的双手。

王逸霖背对着她,坐在自己床边,借着最后的天光,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最后的符文连接。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魂力光芒,小心翼翼地引导向基座边缘一道复杂的回环刻痕。碎片嵌在基座中心,那点纯净的微光似乎比平时明亮了一丝丝,随着他魂力的注入,如同呼吸般轻轻闪烁。

眼看最后一道关键符文即将闭合,能量回路就要成型!

就在这心神紧绷的刹那!

“王逸霖。”

方太平平静无波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距离极近!

王逸霖浑身一僵!指尖的魂力瞬间失控!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冲向那即将闭合的符文节点!

嗡——!

基座上刻画的符文线条猛地亮起一道刺目的、不稳定的白光!碎片中心的微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股混乱的能量波动瞬间扩散开!虽然极其微弱,但王逸霖却感觉胸口像是被无形的锤子轻轻撞了一下,魂力一阵翻涌!他闷哼一声,手中的刻刀和基座差点脱手飞出!

他猛地转过身,将基座和碎片死死攥在手里藏在身后,脸色因为魂力反噬和惊吓而有些发白,强作镇定地看着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走到他身后的方太平。

方太平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藏在身后的手上,又缓缓移到他微微发白的脸上,最后定格在他因为魂力波动而显得有些紊乱的气息上。她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你的药,”她将一碗新熬好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汁放在他床边的矮凳上,声音听不出喜怒,“趁热喝。”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医棚门口,去查看外面守卫的情况。夕阳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王逸霖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尚未完成的、刚刚还差点失控的基座和碎片,背后冷汗涔涔。方太平那最后平静的一瞥,比任何斥责都让他心惊。她知道了…她一定都知道了!她知道他在偷偷研究这块邪门的碎片,研究那禁忌的力量!甚至…可能猜到了他那疯狂的念头!

他看着矮凳上那碗热气腾腾、颜色可疑的药汁,第一次觉得,或许“百毒膏”和“虎骨追风散”的滋味…也没那么难熬了。至少,那痛苦是直接的,是方太平“光明正大”施加的惩罚。而此刻,这种无声的、冰冷的洞悉,才真正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和…一丝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默默地将基座和碎片重新藏好,端起那碗药,如同饮鸩般,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却压不下心头翻腾的惊涛骇浪。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拿起这块碎片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前方的路,如同被暮色笼罩的荒野,危机四伏,而他刚刚,似乎已经踩在了某个极其危险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