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方太平那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让王逸霖接下来的两天如坐针毡。他不敢再轻易拿出那块碎片和未完成的基座,连在床单上勾画符文的动作都收敛了许多。每日按时喝下那碗颜色可疑、味道越发古怪的药汁(他怀疑方太平在里面加了料),忍受着换药时的酷刑,努力扮演着一个安分守己、正在康复的伤患。但内心的波澜却从未平息。那块碎片在枕下散发出的微弱暖意,如同黑暗中的萤火,不断引诱着他,而那未完成的能量回路,更像一个悬而未解的谜题,抓心挠肝。

黑袍人的威胁如同悬在医棚上方的利剑。靖安司增派的四名守卫日夜轮值,气氛肃杀。方太平表面依旧沉稳,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伤员,但王逸霖注意到,她检查药材时更加仔细,尤其是小豆子从外面采买回来的草药,必定要亲手一一嗅闻、捻碎查看,连熬药的陶罐和清水都要反复确认。她腰间那柄柳叶小刀的位置,也似乎调整得更便于抽出了。这份无声的警惕,比任何言语都让王逸霖感到沉重。是他,将这份危险带到了她的身边。

第三天深夜,万籁俱寂。医棚内只有伤员们压抑的鼾声和偶尔的呻吟。油灯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逸霖因腿伤隐隐作痛和心中烦扰,辗转难眠。他侧身躺着,面朝医棚内里,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沉睡的伤员,落在墙角堆放药材的几口大木箱上。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从医棚侧面一处腐朽的透气窗缝隙中滑了进来!那黑影落地无声,紧贴着墙壁的阴影移动,目标明确地朝着堆放药材的木箱潜去!动作迅捷而诡异,绝非普通毛贼!

王逸霖瞳孔骤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屏住呼吸,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枕下——不是那块碎片,而是他一直藏在枕边的一把精钢短匕!腿伤限制了他的行动,但他必须示警!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另一道身影!

就在那黑影即将触碰到其中一个药材木箱的瞬间,靠近门口的一张简易病床下,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弹射而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是方太平!她根本就没睡在那张临时休息的草席上,而是不知何时潜伏在了离药材最近的地方!

“找死!” 方太平清叱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手中那柄磨得锃亮的柳叶小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刺向黑影的手腕!角度刁钻,速度惊人!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迅猛的截杀,反应也是极快!手腕猛地一缩,险险避开刀锋,同时另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五指成爪,带着腥风,直掏方太平的心口!爪风凌厉,竟隐隐带着破空之声!

方太平不退反进!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柳叶刀顺势变刺为削,贴着对方的手腕关节向上划去!同时身体一矮,险险避开那掏心一爪!动作流畅狠辣,没有丝毫花哨,全是战场上磨砺出的搏命杀招!

“叮!” 一声轻响!柳叶刀似乎划到了对方腕部的护甲,溅起几点火星!

黑影发出一声闷哼,显然被刀锋所伤,动作一滞。借着这刹那的空隙,方太平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而是猛地掀开了那黑影正要触碰的药材木箱盖子!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浓烈土腥和淡淡甜腻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蚀心草粉末!” 方太平厉喝,“守卫!有刺客投毒!”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医棚的死寂!

“敌袭!” “保护方大夫!” 门口守卫的靖安司吏员反应极快,怒吼着拔刀冲了进来!病床上惊醒的伤员们也发出惊恐的呼喊!

那黑影见事不可为,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猛地朝方太平面门掷出一把腥臭的黑色粉末!同时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目标直指刚才潜入的透气窗!

“小心!” 王逸霖看得真切,急得大吼!他想冲过去,但腿伤让他动作慢了半拍!

方太平早有防备!在黑影扬手的瞬间,她已经屏息闭眼,同时身体向后急仰!那黑色粉末大部分擦着她的面门飞过,只有少许沾到了她扬起的袖口,发出“嗤嗤”的轻微腐蚀声!

趁着方太后仰闪避的瞬间,黑影已经退到窗边,眼看就要再次钻出!

“留下!” 冲进来的守卫赵铁柱怒吼一声,手中腰刀带着劲风脱手掷出!如同标枪般射向黑影后心!

黑影头也不回,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一扭,险险避开飞刀!飞刀“哆”地一声深深钉入窗框!黑影则如同泥鳅般,瞬间从狭窄的透气窗缝隙中钻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追!” 赵铁柱带着两名守卫怒吼着追了出去。

医棚内一片混乱。惊醒的伤员惊魂未定,小豆子吓得脸色煞白。方太平迅速检查了被掀开的药材箱,脸色极其难看。只见箱子最上层,覆盖在几味普通草药上的一层薄土中,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极其细微的粉末,散发着那股怪异的土腥甜腻味!正是高度提纯的蚀心草毒粉!这毒粉一旦混入药材被熬煮服用,后果不堪设想!

“好狠毒的手段!” 方太平声音冰冷。她迅速盖好箱子,防止毒粉飘散,然后快步走到门口水缸边,将被毒粉腐蚀的袖口浸入水中清洗。

王逸霖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到方太平身边,看着她袖口被腐蚀出的几个细小孔洞,心有余悸:“方大夫,你没事吧?”

方太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抬起头。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怒意和后怕。“死不了。”她瞥了一眼王逸霖,“倒是你,喊得挺大声,腿不疼了?”

王逸霖被噎了一下,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我…我看到了,但…腿脚不便…”

方太平没再看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伤员和小豆子,提高声音:“大家不必惊慌!毒源已被发现,没有扩散!守卫已经去追刺客了!都回自己位置,安心休息!小豆子,取‘清心散’化水,给每人喝一碗压惊!”

她镇定自若的指挥很快安抚了众人。王逸霖看着她在混乱中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处理危机干净利落,安抚人心恰到好处,心中那股混杂着敬佩、担忧和自责的情绪更加汹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温婉、实则彪悍坚韧的女人,不仅医术精湛,在保护他人时,更是如同磐石般可靠。而自己,却像个累赘,甚至还藏着可能带来更大灾祸的秘密。

很快,赵铁柱等人无功而返。那黑影如同人间蒸发,在复杂的街巷中失去了踪迹。

“对方身手诡秘,对环境极其熟悉,是高手!”赵铁柱脸色铁青地汇报,“方大夫,此地已不安全!司正大人有令,请您和伤员们暂时转移到靖安司卫所!那里守卫森严!”

转移?王逸霖心头一紧。靖安司卫所…那意味着他将彻底处于官府的监视之下。他枕下那块碎片…

“不必了。”方太平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打断了王逸霖的思绪。她目光扫过医棚里那些或老或残、眼神中充满依赖的伤员,“他们都是最底层的苦命人,去卫所那种地方,只会更不安。我就在这里。”

她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麻烦赵小旗回禀司正大人,加强医棚外围守卫即可。我方太平行医济世,只求无愧于心。魑魅魍魉,若敢再来,我的银针和柳叶刀,也不是摆设!”

月光勾勒着她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身影。这一刻,王逸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意志。她守护的不仅是这些伤员的性命,更是这乱世中她所坚持的、最后一方可以安心救人的净土。

赵铁柱看着方太平,眼中闪过一丝敬意,抱拳道:“方大夫高义!在下定当禀明司正!守卫之事,请放心!”他再次加派了人手,将医棚围得如同铁桶。

王逸霖默默拄着拐杖回到自己的角落。混乱平息,医棚内重新安静下来,伤员们在小豆子的安抚下渐渐睡去。方太平独自坐在水盆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双手,仿佛要洗去今夜沾染的所有污秽和杀伐之气。月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用力搓洗的手指上,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

王逸霖看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枕下那块温凉的碎片。碎片那点微光,此刻在他心中,不再仅仅是禁忌力量的诱惑,更映照出方太平那如同这微光般、在黑暗中独自闪耀、守护着方寸之地的纯净灵魂。他之前那些疯狂的念头,那些妄图利用这种力量去“守护”什么的构想,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亵渎。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的念头压了下来:他必须离开这里。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保护。保护她,保护这个在乱世中艰难维持着一隅安宁的医棚。他的存在,尤其是那块碎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灾星。他不能再将危险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