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投毒事件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慈安医棚表面短暂的平静下激荡起汹涌的暗流。王逸霖的腿伤在方太平“持之以恒”的“照料”下,终于到了可以拆线的日子。当方太平用剪刀小心剪开缝合的丝线,露出下面虽然还带着粉嫩疤痕、但已基本愈合的皮肉时,王逸霖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终于要摆脱“百毒膏”的折磨了!

然而,这份解脱的喜悦很快被一种沉甸甸的离别愁绪所取代。离开的念头在他心中盘旋了两天,此刻愈发清晰坚定。

拆线后的伤口还需要敷一层促进愈合的药膏,这次不再是墨绿色的“酷刑”,而是一种散发着清香的淡绿色药膏。方太平的动作难得地轻柔了许多,手指带着薄茧,涂抹在伤口上带来一丝清凉的微痒。

“伤口愈合得不错,”方太平一边涂抹,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再敷两天这‘生肌玉露膏’,结痂脱落就彻底好了。不过筋骨还需要时间恢复,一个月内这条腿不能太用力,尤其是爬高上低、跟人打架这些蠢事,想都别想。”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医嘱。

“知道了,方大夫。”王逸霖低声应道,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垂下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唇线微微抿着,褪去了平日的凌厉,显出一种近乎柔和的轮廓。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了。

药膏敷好,缠上干净的纱布。方太平收拾好工具,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方大夫!”王逸霖急忙开口叫住她。

方太平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王逸霖深吸一口气,从枕下拿出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正是那块嵌着奇异玉石的金属碎片和那个未完成的木制基座。他没有再试图隐藏。

“这个…”他将油布包递向方太平,声音低沉,“是赵小旗从矿洞带回来的东西。它…很特殊。留在医棚,恐怕会引来更大的麻烦。”他没有提自己的研究,也没有提那疯狂的念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方太平的目光落在油布包上,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警惕,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交出此物。

“你知道它是什么?”方太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王逸霖摇摇头,苦笑道:“不知道。只知道它蕴含的能量…很纯粹,也很…危险。”他避开了“生命”“魂力”等可能暴露他想法的词汇,“或许靖安司,或者你师门的高人,能研究出它的来历。但在我手里,它只会是个祸患。”他说的很坦诚。

方太平沉默了片刻。医棚里很安静,只有伤员们沉睡的呼吸声。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

终于,她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油布包。入手微沉,隔着油布,似乎也能感受到里面那点微弱的脉动。她没有打开查看,只是将油布包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微微发白。

“算你还有点脑子。”方太平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王逸霖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或者说,是某种沉重的认可?“这东西,我会处理。”

她没有问王逸霖是否研究过,也没有警告他什么。但王逸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反而让他心头更加沉重。

“还有…诊费药费…”王逸霖硬着头皮,从怀里摸出一个瘪瘪的钱袋,里面是他仅剩的俸银和一些碎银子,“我知道不够…剩下的,等我回衙门复职,一定尽快还清!”他脸上带着窘迫和真诚。

方太平瞥了一眼那可怜的钱袋,又看了看王逸霖苍白却认真的脸,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无奈。她没接钱袋,只是淡淡道:“先欠着吧。靖安司司正说了,衙门承担。你那份,以后再说。”她顿了顿,补充道,“现在滚蛋,省得在我这碍眼,耽误我救治其他病人。”

依旧是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但王逸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放他走,并且不再追索那笔巨债(至少暂时),或许…也默许了他离开是为了医棚安全的用心。

“多谢方大夫!”王逸霖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牵扯到胸口尚未完全恢复的筋骨,疼得他微微皱眉,但神情却无比认真,“救命之恩,容后…容后必报!”他想说“容后必报”,却又觉得这承诺在乱世中如此苍白无力。

方太平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走向药柜,开始整理那些被守卫严密看守的药材,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即将离去的路人。

王逸霖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身。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充满药味、汗味和淡淡血腥味,却也承载了他生死挣扎、刻骨疼痛和隐秘悸动的地方。目光扫过那些熟睡的伤员,扫过趴在药柜边打盹的小豆子,最后落在方太平那挺直而孤寂的背影上。

他深吸一口气,拄着拐,一步一步,尽量不发出声响,朝着医棚门口挪去。每一步,腿伤处都传来隐隐的酸痛,提醒着他在这里经历的一切。

守卫的吏员认识他,看到他出来,微微点头示意,并未阻拦。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外面是清冷的晨雾和熹微的晨光。空气带着早春的寒意,涌入肺腑。王逸霖站在门口,没有回头。他知道,那道目光,或许正平静地落在他背上。

他紧了紧手中的拐杖,迈步,融入了门外朦胧的雾气之中。身后医棚的门,在他离开后,被守卫轻轻合拢。

医棚内,方太平整理药材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神深处,翻涌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凝重,有忧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空落。她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那个油布包,感受着里面那点微弱却不安分的脉动,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她知道,这个“麻烦”,远未结束。而那个带着一身伤和秘密离开的男人,前方的路,恐怕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

王逸霖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也带走了医棚内某种无形的压力。但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药香和昨夜惊魂的寒意,以及方太平手中那块来自地狱的“纯净”碎片,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