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离开慈安医棚,踏入靖安司那森严高大的门楼,王逸霖恍如隔世。熟悉的靛青色官墙,冰冷光滑的青石板路,肃立如雕像的守卫,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铁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这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与医棚的混乱、药味和那份带着温度的挣扎截然不同。

他的归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一个因公负伤、行动不便的捕头,在充斥着各种伤残的靖安司里并不显眼。司正周镇岳亲自召见了他,地点在戒备最为森严的“机要房”。周镇岳年约四旬,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劈,一双鹰眼锐利逼人,身着玄黑色靖安司指挥使常服,腰佩玉带,端坐于巨大的黑檀木案后,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逸霖,伤势如何?”周镇岳声音低沉,目光在王逸霖依旧拄着的拐杖和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

“托大人洪福,幸得方大夫妙手,已无大碍,静养些时日即可。”王逸霖恭敬抱拳,姿态无可挑剔。

“方太平…慈安医棚那位女医?”周镇岳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此次妖道案,你与她合作,功不可没。矿洞之事,更是立下大功。”他顿了顿,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那矿洞中的东西…还有那块碎片…你,可有什么发现?”

话题直指核心!王逸霖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大人,矿洞所见,骇人听闻,远超属下想象。那未完成之物,形如古籍中所载‘魂俑’雏形,以精铁为骨,尸骸为肉,怨气为引,手段极其邪恶阴毒!至于那块碎片…”他略作迟疑,声音更加低沉,“属下惭愧,日夜参详,只觉其中蕴含一种奇异生机,温和纯净,与怨气截然相反。其材质非金非玉,闻所未闻。属下才疏学浅,未能窥其门径,只觉此物出现在那邪恶造物体内,矛盾至极,恐有更大隐情。为免节外生枝,已将此物交还方大夫,请她代为保管或转交高人辨识。”

他将自己研究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困惑的观察者形象,并将碎片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方太平——这既是事实,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暗示方太平与碎片有关,让周镇岳投鼠忌器。

“交给她了?”周镇岳的目光锐利了几分,紧紧盯着王逸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王逸霖坦然迎视,眼神中只有疲惫和一丝未能解惑的遗憾。

片刻的沉默后,周镇岳收回了审视的目光,缓缓道:“也好。此物诡异,留在你处确实不便。方大夫医术通玄,师承想必不凡,或许真有门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矿洞之事,关系重大!那魂俑之术,乃朝廷明令禁止的邪术!竟有人敢在云泽城郊私设工坊,以百具尸骸为材!此獠不除,后患无穷!李茂才‘畏罪自杀’,其指认的两人人间蒸发,线索几乎全断!逸霖,你与那妖道、方大夫皆近距离接触过,可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指向那幕后操控的黑袍人?”

王逸霖仔细回想,将从无影子口中逼问出的关于黑袍人的零星信息(身材高大,声音嘶哑,提供蚀魂草种子)以及那夜投毒刺客的身手特点(诡秘迅捷,熟悉环境)一一禀报,最后补充道:“大人,属下怀疑,那黑袍人及其势力,在云泽城内必有根基,且对靖安司乃至整个城防都极其熟悉!否则,不可能在司正大人亲自行动后,还能如此迅速地杀人灭口、转移据点,甚至…还敢派人潜入医棚投毒!”

“投毒?”周镇岳眼神一寒,“何时之事?方大夫可曾受伤?”

“就在两日前深夜…”王逸霖将医棚遇袭、方太平如何识破毒计、击退刺客的过程详细讲述,言语间对方太平的机敏果敢不吝赞赏,也点明了若非她警觉,后果不堪设想。

周镇岳听完,脸色阴沉如水。“好大的胆子!竟敢直接威胁到救治伤员的医者头上!”他重重一拍桌案,“看来,这云泽城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逸霖,”他目光再次落到王逸霖身上,“你熟悉此案,又亲身经历诸多关节。如今虽行动不便,但头脑尚在。本官命你暂领‘卷宗房’行走,协助梳理此案所有线索卷宗,寻找突破口!同时,暗中留意城内各方势力动向,尤其是与药材、矿石、以及…魂力、秘术相关的!一有发现,即刻密报!”

“属下遵命!”王逸霖肃然领命。这个安排既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留在靖安司核心的位置,又限制了他外出的行动,更像是一种变相的观察和利用。他心中了然,却也别无选择。

离开机要房,回到分配给他的、位于卷宗房隔壁一间狭小但安静的厢房,王逸霖才真正松了口气。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筋骨,传来阵阵闷痛。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周镇岳那洞悉一切又深不可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远比“百毒膏”更让他煎熬。他知道,自己交出的碎片和那番说辞,并未完全打消对方的疑虑。在这座森严的衙门里,他依旧是带着“麻烦”归来的可疑之人。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方太平的安危。周镇岳最后那句“方大夫可曾受伤”问得看似关切,但王逸霖却听出了一丝更深的试探和算计。周镇岳对方太平的兴趣,显然不止于她的医术。那块碎片,还有她可能拥有的“门路”,都让她成了漩涡中心的人物。而自己将她推出去挡箭的做法…王逸霖心中涌起强烈的愧疚,仿佛胸口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比腿伤更让他喘不过气。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靖安司内冷硬的庭院,守卫持戈巡逻,气氛肃杀。远处,云泽城灰蒙蒙的天空下,依稀能辨认出城隍庙的方向。那里,此刻是否也笼罩在无形的威胁之下?那个倔强地守护着一方净土的女子,是否又在独自面对暗处的獠牙?

腿伤处传来一阵清晰的抽痛,提醒着他身体的局限。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找到办法,破开这困局!为了自己,也为了…将她从这因他而起的漩涡中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