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苑那场雷霆风暴的余威尚未散尽,定国公府已然悄然易主。柳姨娘被禁足,其爪牙或被发卖或被震慑,府中上下噤若寒蝉,看向锦瑟院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管家沈忠恭敬地将象征内宅管家之权和对牌钥匙呈送到沈云昭面前,连同柳姨娘名下几处田庄、铺面的详细契书与账册。
“大小姐,这是柳姨娘……不,柳氏原先掌管的所有产业明细和近三年的账册,请您过目。”沈忠垂首,态度谦卑。这位在府中沉浮多年的老管家,敏锐地嗅到了权力更迭的气息,迅速调整了姿态。
沈云昭端坐案后,神情淡然,示意碧玉接过。她并未急于翻看,目光平静地扫过沈忠:“有劳忠叔。府中人事,烦请忠叔尽快拟一份详单,特别是柳氏原先倚重的各处管事、采买、库房人员。至于芳菲苑那边……”
“老奴明白,”沈忠立刻接口,“已按国公爷吩咐,撤换了所有近身侍候的,只留几个粗使婆子看守门户,饮食起居一应从简,断不会让她再与外界通消息。”
“很好。”沈云昭微微颔首,“父亲刚回府,诸事繁杂,忠叔多费心。”
“老奴分内之事。”沈忠躬身退下。
厅内只剩下主仆几人。碧玉和周嬷嬷看着堆积如山的账册契书,眼中既有兴奋也有凝重。权力到手,随之而来的便是千斤重担。
“小姐,柳氏虽倒了,但她经营多年,这些田庄铺面里,不知还埋着多少钉子,挖了多少坑呢!”周嬷嬷忧心道,“尤其是城外那几处田庄,听说佃户闹涨租的风波一直没平息,柳氏之前一味弹压,只怕积怨已深。”
沈云昭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账册封面,眸色深沉:“水至清则无鱼。有钉子,拔掉便是;有坑,填平就是。嬷嬷,你亲自带几个可靠的人,先从库房和采买处入手,彻查亏空,梳理旧账。碧玉,你协助嬷嬷,重点查柳氏那些心腹经手过的项目,特别是大额银钱往来。”
“是!”两人齐声应道。
“至于田庄……”沈云昭沉吟片刻,“待我理清账目,亲自去一趟。涨租之事,需得从根源解决。”她深知,田庄是根基,佃户不稳,根基动摇。
接下来的日子,锦瑟院灯火常常通明至深夜。沈云昭埋首于繁复的账册之中,她前世在深宫练就的看账本领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数字在她眼中跳跃,勾连成清晰的脉络,一笔笔巧立名目的支出,一次次虚高的采买,一处处被刻意模糊的收益……柳姨娘多年蚕食公中、中饱私囊的痕迹,逐渐无所遁形。她提笔批注,条理分明,安排周嬷嬷和碧玉按图索骥,或追缴亏空,或更换管事,动作迅捷而精准。
沈弘的书房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沈忠正低声汇报着锦瑟院的动静:“……大小姐行事极有章法,先从账目入手,查亏空,换人手。周嬷嬷和碧玉姑娘办事也利落,这几日已清查出库房亏空绫罗绸缎数十匹,采买处虚报银钱近千两,涉事的两名管事和几个采办已被拿下,等候发落。大小姐言明,待彻底厘清,会将结果并追回的财物一并呈报给国公爷。”
沈弘端坐于书案后,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他面前也摊着几份密报,内容与沈忠所言相差无几,甚至更为详尽,连沈云昭批注账目的某些精妙处都有提及。
“她看账……竟如此老练?”沈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丝探究,“那些积年的老账,连府中老账房都需费时梳理,她倒像是信手拈来。”
沈忠斟酌着用词:“老奴也觉惊异。大小姐……似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处置柳氏余党,雷厉风行,恩威并施,颇有……颇有国公爷您年轻时的风范。”
“风范?”沈弘嗤笑一声,眼神却愈发幽深锐利。他想起了芳菲苑中,女儿那番抽丝剥茧、逻辑缜密的质问;想起了绸缎庄前,她面对危机时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狠辣;更想起了太医曾隐晦提及的“梦魇”之毒,以及女儿病愈后判若两人的性情。
这一切,真的仅仅是“死里逃生”后的幡然醒悟吗?一个久居深闺、体弱多病、甚至被姨娘庶妹压得喘不过气的嫡女,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蜕变成如此一个心思缜密、手段果决、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杀伐之气的掌权者?
疑云,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沈弘的心头。他挥退沈忠,独自在书房内踱步。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凝重。
“去查。”沈弘对着空寂的书房角落,沉声吩咐,如同对着空气言语,“查清楚,大小姐病重期间及病愈前后,锦瑟院所有进出之人,接触之物,尤其是……‘梦魇’的来历。任何蛛丝马迹,不得遗漏。”
空气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应诺,一道模糊的影子如轻烟般掠出窗外,融入夜色。
沈弘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关于沈云昭的密报。他拿起一份,上面记录着她今日批阅田庄账目时,对一处水源纠纷的精妙分析。那洞察力,那解决问题的思路,绝非一个不通庶务的闺阁女子所能拥有。
“沈云昭……”沈弘低声念着女儿的名字,眼中审视的光芒明灭不定,如同暗夜中窥伺的鹰隼,“你究竟……是谁?还是说,这国公府的滔天富贵与无尽凶险,终于将你骨子里的东西……逼出来了?”他既欣慰于女儿展现出的足以支撑门庭的能力,又本能地对这过于突兀和巨大的转变感到警惕与不安。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沈忠略显焦急的声音:“国公爷!大小姐派人紧急来报!城外西河庄……出事了!”
沈弘眉头骤然锁紧:“何事?”
“西河庄佃户聚集,声称柳氏先前承诺的减租是骗局,如今新管事到任,非但不减,反要追缴历年‘积欠’!群情激愤,已有佃户与庄上护卫发生冲突,眼看就要酿成民变!大小姐……大小姐已经点齐府中护院,准备亲自前往平息事态!”
“胡闹!”沈弘猛地一拍桌子,“她一个姑娘家,去掺和这等械斗之事作甚!让她在府里待着!本公亲自去!”
“国公爷!”沈忠连忙道,“大小姐说,此事她已初步查明,是柳氏余孽与新任管事勾结,故意曲解命令,煽动佃户闹事,意在搅乱田庄,给她难堪。她身为田庄新主,若不出面,恐失民心,更难收拾。且……她已安排妥当,请国公爷放心。”
沈弘的动作顿住了。又是她?连田庄出事都在她预料和掌控之中?甚至已查明了原委,做好了安排?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沈弘缓缓坐回椅中,手指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沉默片刻,最终对门外沉声道:“备马!本公……远远看着!”
他倒要亲眼看看,他这个脱胎换骨、手段迭出的嫡长女,面对汹汹民情和暗处的刀子,如何“安排妥当”!这究竟是初生牛犊的莽撞,还是……真龙雏凤的展翼?
夜色中,国公府侧门悄然打开,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疾驰而出。前方,沈云昭一身利落的骑装,青丝束起,面沉如水,在护院簇拥下,如同离弦之箭,直奔城外西河庄。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里,沈弘一身便服,目光如电,紧紧跟随着女儿的背影,冷眼旁观着这场由她主导、却牵动他所有心神的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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