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家分别后,苏盈玉继续向丛林深处跋涉,太阳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向这片南方密林倾泻着光与热。空气厚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烫的湿度。无处不在的蝉鸣像是无数细小的钻头,执着地钻进耳膜,将这片寂静的荒野填塞成一片喧嚣的汪洋。
苏盈玉调整着肩上的背带,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前方藤蔓虬结、光影错落的路径。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绿色迷宫里,视野边缘一处异样的线条攫住了她的注意力。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前方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中央,一块灰白色的石碑静静伫立。它沉默地穿透了浓密的绿意,像一枚被时间遗忘的界桩。阳光穿过高耸树冠的缝隙,吝啬地投下几道光柱,其中一道恰好斜斜地落在石碑上,照亮了上面镌刻的几行字迹。
苏盈玉的心跳,在喧嚣的蝉鸣里,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脚步放轻,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靴子踏过落叶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
石碑并不高大,却有种沉甸甸的庄严。碑身被岁月和南方的湿气蚀刻出深浅不一的纹路,顶端,一个棱角分明、线条锐利的狼头徽记被阳光清晰地勾勒出来——狼牙特种大队的图腾。狼眼的位置似乎经过特殊打磨,在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如同凝视着这片它曾誓死守护的土地。碑上静刻着:
“耿辉烈士之墓”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铭文上:
耿辉 同志
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南军区狼牙特种大队首任政治委员
狼牙之魂,永耀军旗
“耿政委…”低喃声逸出唇瓣,轻得几乎被周遭的蝉鸣瞬间吞没。
这个名字,这个人,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个陌生的符号。在军校图书馆里,她曾不止一遍翻阅过那本他撰写的《政工笔记》;在泛黄的军区报纸影印件里,她曾反复咀嚼那些关于“思想阵地不能丢”的铿锵论述;在老师、父辈们充满敬意的追忆里,她曾拼凑起一个模糊却高大的轮廓——一个为了在百废待兴的年代,亲手捏合锻造出“狼牙”这把国之利刃,最终燃尽了自己生命的先驱者。
据说,他积劳成疾,胃癌的阴影悄然吞噬了他,直到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办公桌案头的图纸和报告,才被人强送进医院。他的骨灰,一半留在了大队初创时这片浸透血汗的土地,另一半,则远赴重洋,埋在了那座当时尚无中国军人摘冠、名为“国际勇士学校”的荣誉之地——直到后来,“狼牙”的徽章在那里熠熠生辉。
苏盈玉解下腰间的军用水壶,拧开壶盖,她微微倾身,将清澈的水流,小心地、均匀地淋洒在墓碑前干燥的土地上。清水迅速被焦渴的泥土贪婪地吸收,只留下几块颜色转深的印记。
“首长,”苏盈玉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蝉鸣的屏障,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响起,“在军校时,我就拜读过您的著作。”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最贴切的语言,“后来,没想到自己也真的干了这一行,更觉得句句都是金科玉律。”
周遭的蝉鸣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寂静中,她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空,从这滚烫的石头深处艰难地透出来——那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回响,是眼前这位长眠者当年在简陋的办公室、在昏暗的油灯下,为了勾勒狼牙的蓝图,为了凝聚那些桀骜不驯的灵魂,伏案疾书直至呕心沥血的证明。
苏盈玉的嘴角微微抿紧,一丝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掠过。她想起自己书柜里堆积如山的文件,想起面对改革洪流中战士眼中偶尔闪过的迷茫和抵触,想起为了适应现代化战争形态,政治工作模式不得不经历的、有时甚至伴随着质疑和阵痛的自我革新。军改的浪潮席卷过每一寸营盘,她站在侦察连指导员的岗位上,如同立在激流中的礁石,既要守护那份传承的军魂内核,又必须推动它奔涌向前。每一次尝试,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巨大的压力。
“其实,现在跟您那会儿,不太一样了。装备换了,条例改了,连打仗的法子都变了。”苏盈玉的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仿佛面对的并非冰冷的石碑,而是一位可以信赖的长者,“有时候,我们这些做思想工作的,挺难的。怕步子迈大了,丢了根;怕步子迈小了,跟不上时代。但您说的对,思想这条看不见的战线,松一松,比丢了枪还可怕。”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滚烫的碑身,指关节微微泛白。
苏盈玉的声音渐渐扬起,带着一种告慰先烈的郑重:“首长,时代日新月异,祖国日渐强大,我们的航母劈波斩浪,战机翱翔九天,北斗网罗寰宇,军改重塑筋骨,信息化、体系化使得我军的战斗力在发生质的飞跃。您当年憧憬的、为之奋斗的强军蓝图,正一步步变成现实。”她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传承的使命感,“这盛世强军,如您所愿,您未竟的征程,后来人正一步步走成大道。将来我若有幸留在狼牙,必将不负先辈遗志,让狼牙之魂,在新时代的战场上,烧得更旺,扎得更深。”
苏盈玉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纯粹属于欣赏的光亮悄然闪过,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这光亮转瞬即逝,迅速被更深沉的情绪覆盖。
“他…很优秀。”她轻轻地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感慨,“大家都说,子类其父。”她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对未曾谋面先辈的想象与敬意,“我虽然无缘得见您当年的风姿,但在他身上,却足以窥见那份风骨……那份为了使命,一往无前的坚定。”苏盈玉对耿继辉的深深认可与欣赏,已然在不言中清晰流淌。他从未躺在父亲巨大的光环下,他的战功,每一笔都浸透着血汗,写满了忠诚与担当。
苏盈玉挺直了腰背,原本因倾身而微微前倾的姿态瞬间变得如同标枪般挺拔。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感慨、所有翻涌的心绪,在这一刻都被强行收敛、压缩、沉淀。烈日下,她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尖用力绷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稳稳地、标准地举至太阳穴旁。
一个标准的、带着千钧之力的军礼。
阳光炽烈地照耀着她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汗水沿着帽檐滴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帽檐的阴影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里面燃烧着对先烈的无限崇敬,也燃烧着对前路的无比坚定。
指挥室内,巨大的液晶屏分割成数十个画面,展示着“流浪丛林”选拔场各个角落的实时动态。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嗡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因焦糊味。与画面同步的,还有清晰传递进来的、来自各个角落的声音:沉重的喘息、树枝刮擦衣物,以及此刻,从左上角画面中传来的,那个清晰而带着沙哑质感的女声。
耿继辉站在屏幕墙前,背脊挺直如松,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指节却无意识地微微收拢。他的目光,像精准的狙击镜,牢牢锁定在屏幕墙左上角——那片被浓绿包围、阳光刺目的林间空地,以及空地中央那座沉默的灰白色墓碑前的那个身影。
画面有些晃动,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地直接撞入耿继辉耳膜。
“在军校时,我就拜读过您的著作...”
“这盛世强军,如您所愿...”
耿继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放缓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他心上。
“雪鸢这是...见到老首长的墓了。”雷神站在操作台边,目光同样落在那个画面上,声音里带着了然的感慨,但音量压得很低。小庄也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屏幕,又看看耿继辉紧绷的侧脸轮廓。
苏盈玉的声音带着告慰郑重响起时,耿继辉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攥紧,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强烈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理解的震撼,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用力眨了一下眼,将湿意逼退。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父亲未曾亲眼得见的辉煌,此刻正由一个他无比欣赏、甚至心之所系的女子,如此真挚、如此自豪地告慰于父亲碑前。这份理解,这份共鸣,这份跨越时空的告慰,如同最精准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很优秀。大家都说,子类其父,我虽然无缘得见您当年的风姿,但在他身上,却足以窥见那份风骨……那份为了使命,一往无前的坚定。”
耿继辉听到那个“他”,清晰无比,没有名字,但在这个空间里,指向性不言而喻。她从未见过父亲,却通过他,看到了父亲的风骨……这份评价,比任何直接的赞扬都更重、更沉。他看到她对着墓碑敬礼,动作标准、有力、带着穿透时空的千钧重量,仿佛也一并敬给了此刻在监控前心神激荡的他。
一股强烈的温暖,混合着强烈的思念和对眼前这个女子灵魂深处那份深刻理解与坚韧的珍视,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翻涌、冲撞。那是一种灵魂找到同类的震颤,是心之所向与精神传承完美重合的宿命感。他看着她在烈日下挺拔如松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同为军人的坚定与传承的使命感,那份压抑已久的、深沉的情感,在心底迸发、翻涌。不是炽热的火焰,而是一种更厚重、更滚烫的柔情,带着军人特有的铁血底色。
雷战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这话说的……带劲。老首长听了,可以含笑九泉了。”他的目光在耿继辉绷紧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里面是了然,是兄弟间无声的安慰。
小庄没说话,他脑海里浮现起十年前那个同样流浪丛林时在父亲墓碑前失声痛哭的身影,但岁月流转,当年的青涩已然褪去,眼前这个男人早就长成了足以告慰英魂的参天大树。
耿继辉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眼中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对父亲刻骨的思念如潮水般汹涌,对过往岁月的沉重回望,对苏盈玉那份铿锵告慰以及那份含蓄珍贵的认可所带来的震动,以及一种……确认了某种珍贵之物的、近乎疼痛的柔情。
当画面中的苏盈玉放下手臂,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基地方向时,耿继辉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所有情绪都强行压回深处。再抬眸时,屏幕上苏盈玉的身影已经汇入其他选拔队员的监控画面,变得不那么显眼,他眼底的波澜也迅速平复。
耿继辉的目光最后扫过父亲墓碑的画面——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阳光依旧炙烤着沉默的碑石。他转过身,不再看屏幕墙,而是大步走向指挥室门口,迎着屋外那片灼热喧嚣走去。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变得更加柔软,也更加坚硬。一种比子弹更难承受、也更深沉的柔情,被他悄然藏进了铁骨的最深处。那是支撑他、也鞭策他继续前行的、无声的力量,是父亲精神在新时代的回响,也是他望向未来的、无声的承诺。
夕阳将训练基地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色,训练场此刻稍显安静,只剩下零星器械归位的金属碰撞声和远处林间倦鸟归巢的鸣叫。终点线前,耿继辉背对着营地方向,面朝着“流浪丛林”的出口沉静的站着。
远处,一个踉跄却异常执着的身影,终于拨开最后一片浓密的灌木丛,闯入了视野。
是苏盈玉。三天三夜的极限跋涉,在她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迷彩服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泥泞和草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汗水混合着尘土,在她疲惫却依然清秀的脸上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嘴唇有些干裂,脸色透着透支后的苍白。
耿继辉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一步步靠近。目光扫过她疲惫的眉眼,划破的衣袖,沾满泥土的裤腿,最后落在那双依旧坚定望向终点的眼睛上。那眼神,像极了下午在监控里看到的,面对父亲墓碑时的那种纯粹的、穿透一切的力量。
一步,又一步。苏盈玉终于踉跄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的身体沉重地“撞”过了那条象征胜利与结束的白线。就在跨过线的瞬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耿继辉动作迅捷而沉稳,一步跨到她身侧,有力的手臂在她腰侧一托,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她肩上沉重的背囊带子。
“先卸掉背囊。”
苏盈玉几乎是本能地松开了抓着背带的手。沉重的背囊被耿继辉轻松地卸下,随手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只觉得肩上一轻,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脱力感和眩晕,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耿继辉没有立刻松开扶在她腰侧的手,那力道适中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他半扶半引着她,走到终点线旁一棵老树下。
“靠一会儿。”他的声音几乎就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黄昏特有的磁性。
苏盈玉点点头,顺从地将后背靠在了粗糙而温热的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着作训服,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感。她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和疲惫。
一只军用水壶出现在她眼前。苏盈玉睁开眼,对上耿继辉的目光。他正看着她,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显出一种沉静的温柔。
“喝点水吧。”
苏盈玉接过水壶,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他递过来的手。她垂下眼帘,拧开壶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她靠在这里,而俯身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位让她在墓前不由自主提起的、优秀而倔强的“故人”之子。那份崇敬,那份朦胧的欣赏,在疲惫与胜利的余韵中,变得更加清晰而微妙。
耿继辉在她靠稳后,便自然地收回了手,转身。他背对着她,负手望向丛林深处,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专注,似乎在等待着下一个归来的身影。夕阳将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的光晕,也拉长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几乎要触碰到倚靠在树上的苏盈玉。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晚风穿过林梢,带来树叶沙沙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属于夏日的、慵懒的倦意。
苏盈玉望着耿继辉,想起下午在墓前自己说的那句话——“在他身上,能隐约窥见那份风骨。”此刻,这份感觉如此清晰。疲惫的身体靠着坚实的树干,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却悄然滋生在看着这个背影的心底。
耿继辉的目光虽然投向远方,但全部的感官却仿佛都系在身后那个倚树而息的身影上。他能听到她均匀却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疲惫却坚韧的气息。她对着父亲墓碑敬礼的挺拔身姿,她告慰父亲时那份真挚的豪情与深沉的责任感,还有那句关于他的、重逾千斤的认可……所有画面和声音,此刻如同无声的潮汐,在他心底反复冲刷。对父亲汹涌的思念,从未如此刻般强烈,却又奇异地被身后这个女子所带来的、灵魂深处的共鸣所抚慰。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情,如同这暮色般悄然弥漫,包裹着他铁血铸就的心。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甚至可能打破这份微妙而珍贵的宁静。
终于,还是苏盈玉先开了口:“她们都还没回来吗?”
“嗯,应该快了。”耿继辉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投向幽暗的丛林深处,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做得很好。”
苏盈玉微微侧头,嘴角轻轻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完成考核后的轻松和不易察觉的暖意:“谢谢。”她知道他对自己要求向来严苛,这句“很好”的分量,足以让她开怀许久。
耿继辉似乎能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以及那目光里蕴含的复杂情绪。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将天边染成更浓郁的橘红与绛紫。两人就这样一靠一站,在终点线旁的老树下,在渐渐浓稠的暮色里,一同沉默地等待着。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一种同为军人的惺惺相惜,以及一份被烈士精神所连接、又被彼此灵魂所吸引的、朦胧而深刻的情感。晚风轻柔,吹动着苏盈玉汗湿的鬓发,也拂过耿继辉坚毅的侧脸。
远处,隐约传来了新的、疲惫却兴奋的脚步声,正努力地穿越丛林,向着这片温暖的暮色奔来。